□ 李传锋

在我的家乡鹤峰县，有一处和狼牙山类似的革命遗址，名叫鼓锣山。

2023年3月最后的一天，天气晴好。县老促会负责人向延河、宋长富、杨万道几个人来到我家，我们开车去踏访鼓锣山三十二烈士跳崖处。

汽车进入乡村小道，七弯八拐，从多处新建的民房旁经过，来到了九岭头水库，这是大跃进时期修建的一座小水库，至今还在发挥作用。我们从水库边左拐，再走一段路，就到了山岭下。把车停在山边，我们徒步上山。右边是薄刀岭，左边则是一处山凹，有一条毛路，据说是村里前些年想搞旅游，在薄刀岭半山腰拉出来的，成了半拉子工程。路基经雨水冲刷，没有了路面，沟沟壑壑，荆棘丛生。村主任在前面挥刀砍路，我们一行在荆棘中钻行，走了大约一公里山路，来到一处平台。村主任指给我们看，说：“前面就是鼓锣山。”

鼓锣山是无数座山头中的一座，却与中国革命事业紧密相连。1931年4月，红三军转战鄂西北，红军独立团留守湘鄂边。国民党反动军队和多路团防武装对湘鄂边苏区发动了第三次“围剿”，在湘鄂边特委的领导下，苏区人民和红军独立团进行了极其艰苦的反“围剿”斗争。湖南省石门县保安团团长罗效之率两千余人在石门、公安、澧县交界处阻击红军。7月27日，罗匪奉命围剿泥沙区苏维埃，纠集千人偷袭红军独立团二营，杀害清官渡乡苏维埃主席彭金堂，焚毁苏维埃政府住房。红军独立团二营浴血奋战，突围转移进入湖北省鹤峰县。

9月9日，罗效之的保安团2000多人进占两省交界的南北镇。10日，湘鄂边红军独立团二、三营与敌人激战于南北镇附近的九岭头。营长盛联雄率二、三营正面向敌人发起冲锋，三营十二连王国玉副连长率领全连冲入敌人的机枪阵地，与敌人展开白刃血战。由于敌众我寡，加之弹药缺乏，数次冲锋都没能取胜，独立团伤亡惨重，被迫撤离阵地。团长王炳南当即决定由三营十二连坚守梅家岭牵制敌人，掩护部队撤退。独立团主力从梅家岭两侧突围，经所坪、白果坪，向大隘关、三路口转移。十二连指战员殊死搏斗，完成掩护任务之后，边打边撤，打算沿着山梁跑一段，再翻山向大部队靠拢。由于十二连战士是由洪湖游击队改编而成，士兵多是平原人，不辨山势，被敌人逼上了鼓锣山的东南侧。

敌保安团团长罗效之发现眼前的红军并非独立团主力，一面命令向红军主力追击，一面命令营长陈孝道所部向鼓锣山发起进攻。鼓锣山海拔900多米，山顶三面都是近百丈高的绝壁，仅一条山梁与后山连通，而这条山梁已经被敌人占领。敌人前追后堵，十二连此时只剩下三十二人，已身处绝境。连长命令战士们节约子弹，堆积石头，红军战士们面对敌人的进逼，视死如归，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抗击。三十二名年轻战士一直坚守在山顶，毙伤敌人数十人，最后，弹尽援绝，他们就把枪支砸毁，扔下悬崖，在连长的带领下，先后纵身跳下了百丈悬崖！

第二天，刚家湾的青年妇女张腊姐进山割猪草，在草丛中发现了多具红军战士的遗体，其中还有一位幸存者，名叫王玉国。张腊姐将他移到隐蔽处，给他喂水喝，他断断续续讲述了战斗的大致经过，但因为伤势过重，当天也牺牲了。当地农会得知情况，邀约了几个农会会员，在鼓锣山下将烈士遗体一一清理，共有三十二具，就近掩埋在五处地方。

那时候的革命斗争环境十分恶劣，湘鄂边独立团的战斗十分频繁，不久，又出现了“肃反”运动，团营干部很多人被杀害。湘鄂边苏区的创始人之一，参加过八一南昌起义，历任过工农革命军大队长、红四军第一路指挥、红二军团第四师师长、湘鄂边独立团团长、红三军第九师参谋长等职务的王炳南同志，被诬为“改组派”，于1933年6月24日在鹤峰麻水的红岩坪惨遭毒手。加上敌人的疯狂“清剿”，南北镇、白果坪、走马坪一带的区、乡苏维埃政权全都遭到破坏，20多名苏维埃干部惨遭杀害，致使三十二位烈士中除一人知道姓名外，三十一名烈士的姓名都没能流传下来。

我远远望去，鼓锣山后百丈石壁，仿佛是长江的一面峡壁横亘在眼前，石壁西南方是所坪、白果坪，白果坪后山山顶有一明显的垭口，那里就是大隘关，明清时期的土汉交界处；石壁向东边延伸，有云阳寨、夏家垭，不远处就是南北镇，湖南的石门县和湖北的鹤峰县在那里交界。灰白的山崖有如一道屏障，衬着蓝天，守护着丘陵和村庄，显得巍峨而庄严。

三十二烈士跳崖殉难时，我们都还没有出生，等我们上学之后，从新中国的语文书本上知道了狼牙山五壮士的英勇事迹，我们把那篇课文一遍一遍地读，被感动得不行。我们却不知道就在我们的家乡，就在我们眼前这座山头，早就发生过狼牙山五壮士那样惊天动地的故事。我们瞻望着烈士殉难的山崖，设想着当年的炮火连天，一群年轻的红军战士是怎样视死如归，如何以身许国。我不禁遐想，如果他们当时有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带路，也许就逃脱了敌人的追击；如果当时能有一支部队赶来增援，也许就能解除危厄；如果他们能有几挺机关枪或是山炮，带足了弹药，也许能反败为胜；如果他们中有一人或几人活着，他们的事迹也许早就被人传颂；如果王玉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遇到的张腊姐是一名记者或是作家，革命文艺殿堂里肯定会增添一曲动人的浩歌；还如果，也许……我意识到，在他们身上，会有很多如果，唯独没有投降的可能。

烈士跳崖处，绝壁下面是瀑布冲刷的深潭，从斜对面平望过去，经过90年的生生息息，大约因为有烈士热血的滋养，从山下长出了无数棵参天大树，将那可怖的深渊用绿树浓荫掩映起来，还有鸟雀嬉闹其间，还有烂漫山花，就给人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我不由得想，鼓锣山三十二烈士以他们的牺牲保存了湘鄂边独立团主力的转移，实际上也就是给中国革命保存了大批生力军。如果这三十二条年轻的生命当时能够幸免于难，在此后二十年的革命斗争中，谁敢说他们中不会成长出几位叱咤风云的战将？！

这三十二位烈士英勇殉国，发生在1931年9月，而河北省易县狼牙山八路军五壮士英勇跳崖，是抗日时期的1941年秋天，整整相隔10年！只可惜鼓锣山地处湘鄂西大山深处，这三十二位烈士中又无一人幸存于世，在通讯和交通十分闭塞的地方，烈士的英魂在山野间徘徊了很久很久，他们的英勇事迹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被外人所知。但人民共和国没有忘记他们，在天安门广场上矗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有一句：“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这之中就包含着千千万万无数为国捐躯的无名英雄，自然也包含鼓锣山三十二位无名英雄，这碑文是毛泽东主席亲自起草，周恩来总理亲笔题写，镌刻在不朽的丰碑上，也深深刻写在人民的心底。

2002年12月，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将此地公布为州级保护单位，2006年，自治州和鹤峰县的老区建设促进会、鹤峰县扶贫办、县民政局、走马镇人民政府共同筹资，在鼓锣山麓修建了烈士纪念碑，碑高13.2米。正面镌刻“鼓锣山三十二烈士纪念碑”等文字，不远处有红军烈士合葬墓，有村级公路经过。高大的纪念碑掩映在松柏丛中，不时有车有人前来瞻仰。

90周年一瞬间，故乡换了人间。我们在鼓锣山久久流连，用心悼念着这三十二位英灵。国家这些年的扶贫开发，修公路，开茶园，建新居，山下的几个村庄呈现出一派兴旺景象，烈士们当年为之奋斗的目标已经实现。我很希望烈士的亲人有朝一日能找来这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