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强
张舜徽先生仙逝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请益、交往的往事情景,一幕幕如在眼前。今剪取数帧,敬兹纪念。
你是我的小老乡呢
1981年,我在华中师范学院(现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念大学三年级。从是年9月3日开始,蒋松源先生给我们开讲元明清文学课。蒋先生上课,神采飞扬,旁征博引,同学们很欣赏。其时我受社会上唐诗宋词赏析类著作大兴的影响,加上自小喜欢唐宋诗词,课业之余,主要精力放在阅读唐宋文学作品及尝试撰写赏析类文字方面。在阅览《宋词选》中范仲淹《苏慕遮》“碧云天”词时,看到引述姚叔节诗评:“大范胸罗十万兵,碧云黄叶尚多情。从来虎啸龙吟客,不废雏莺乳燕声。”无引据出处,怀疑姚氏为明人或清人。便求教于蒋先生。蒋先生不晓,许以代向系里学识最渊博的石声淮老先生请教。然而,数天之后的回复令人失望——石先生亦不知姚氏何人。课后我陪蒋先生边走边聊,到了历史系教学楼前,蒋先生忽然撇开我,小跑几步跨上台阶,迎向一位从大楼出来的老者,尊称其张先生,并挥手招我上前,介绍我向张先生请教后,便匆匆离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舜徽先生:七十来岁,慈眉善目,方脸高额,嘴角挂满了微笑。他要我把问题写到纸上,明天下午四点,仍到历史系教学大楼前会面。
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我等候在约好的地点,张先生四点准时到了。一见面,他就告诉我:姚叔节,近代人,清代桐城派姚鼐之孙,本名姚永概,字叔节。工诗,有《慎宜轩诗集》存世。要我到学校图书馆或省图书馆去查查,或许这首诗就收录在内。并将写在纸上的材料递给我。
听到张先生满口湖南益阳一带方言,我当时就激动起来。脱口而出:“张老师,您人家(益阳方言,您老人家之意)是益阳人吗?我是益阳桃江的呢!”张老师高兴地看了看我:“夥!我是益阳沅江的。沅江、桃江,都属益阳,你是我的小老乡呢!”他详细问了我的家庭和学习情况,勉励我努力学习,珍惜时间。并特别嘱咐我,以后学习上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告诉他。天气好的话,每天下午四点左右,他一般会在校园散步,能在校园里见到他。
不要研究生代借图书,代查资料
1982年8月,大学毕业,我留在本校图书馆,从事中文图书的分类编目工作。当时的学校图书馆,有书名、作者、分类三套检索体系,都是按四角号码编排的。分类编目图书,遇到个别检索把握不准是否已有入藏或藏本与新书有异的情况,要到保存本书库去核实。
一天,我到保存本书库核查新书的增订复本问题,没想到遇到了张先生。我特别高兴,赶忙迎上前:“张老师,您人家找书啊?”张先生看到我,也很诧异:“小老乡,是你啊!怎么在这里呢?”
我告诉了自己留校图书馆工作的情况,张先生很高兴。说:“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好啊!左右逢源,想要什么书,就可找到什么书,是做学问的好地方!”
“您人家借书、找资料,怎么不要您的学生来呢?”在了解他是来借书后,我问张先生。其时张先生是学校极少的研究生导师之一。
“他们都很忙,我怎么能耽误他们的时间呢?再说,我想要借的书,书中要找的资料,或许他们认为是没有用的;他们认为有用的,可我也可能觉得是没有用的呢。自己来找,放心一些。”张先生回答。
我使用四角号码很熟,视力好,书库也比较熟悉,便主动帮助他很快找到了需要的图书,张先生很高兴。
其时学校图书馆没有开架阅览,保存本书库不让图书外借,且严禁读者出入。书库图书管理老师在张先生走后告诉我,张先生是学术名家,又是图书馆的“常客”,学校特例准其进保存本书库自己找书找资料,并允许外借回家。张先生几乎每月都要来几次,但从未见他带学生来,也没有学生打着他的名号来为他借书的。后来,我在书库又有几次遇到过张先生,也总是在他的首肯下提供帮助,但他从未主动到采编部来找我去帮他。
六十岁左右正是做学问的黄金时间
我父母在太原工作生活。1984年母亲来武汉帮我带小孩,父亲一个人在太原生活很不习惯。父亲近六十岁了,我很牵记。其时,国家改革开放不久,高校缺乏教师,我忽然想到,能否找张先生帮忙,联系一下将父亲调到学校来工作呢?
因为家贫,父亲解放前先后在益阳读过两个师范(其中龙洲师范学校为初级师范,第五师范学校为高级师范),解放后被保送到湖南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
趁父亲来武汉看孙子的机会,我带父亲拜会了张先生。
张先生和父亲相晤甚欢。从湖南大学中文系任教的杨树达、马宗霍、骆鸿凯,谈到益阳近代名人陶澍、胡林翼,以及湖南近代人物左宗棠、曾国藩、谭延闿等,张先生与湖大几位先生熟稔,湘籍近代名人奇闻轶事如数家珍,父亲亦多知晓回应。我侍坐在旁,真有如沐春风之感。临别,张先生热诚许诺亲自找学校领导,联系商调父亲来历史系工作事宜。
十来天后,张先生到图书馆采编室找我未遇,留言要我去他家一趟。
我来到张先生家。张先生遗憾地告诉我:“你父亲调来学校的事未办成呢!五十多岁六十岁左右,正是做学问的黄金时间,怎么年龄就大了呢?!”他又拿出一封推荐信,要我写好父亲的简历,拿着信和简历到湖北省档案馆找陈忠民副馆长,说湖北省档案馆保存大量清同治至解放前的档案,需要专业人才整理,或许可以调入。
据我后来的了解,就我父亲调入事,张先生多次亲自找学校人事处及校主管领导协商,校领导也曾专门研究,惜其时国家有文件规定,五十五岁以上人员一般就不能调入高校和政府部门了。父亲调湖北省档案馆一事虽有张先生鼎力推荐,也未能办成。
几个月后,山西省社会科学院请张先生荐举能参与清光绪本《山西通志》点校工作的人才,张先生首先就推荐了我父亲。父亲点校了《山西通志》第18和19分册(全书22册),后又受省文史馆之邀,主持点校了山西《徐沟县志》,均由中华书局出版。1986年春节,父亲忙于点校工作,没有来武汉与我们团聚。他在省图书馆查阅资料,恰逢记者到图书馆采访,记者将采访文字与父亲的照片刊载《太原日报》,一时传为美谈。1988年,父亲退休后来武汉定居,还参与白话今译《后汉书》项目,译了20多万字。
1987年至1992年春节,我都陪父亲去拜访张先生,给张先生拜年。张先生总是特别高兴,每次与我父亲都有谈不完的话题。我们也总是喝到张师母特别热情做的白木耳莲子汤。
我很看重家学
中国最早的图书馆学教学机构——文华大学图书科隶属于华中师范大学前身文华大学。1985年,我校续办图书馆学专业,我从图书馆调入任教,主讲“中文工具书使用法”课程。1990年,我编写了《文史哲资料工具书检索》教材书稿。抱着书稿,我惴惴不安地登门,想请张先生赐教写几句话。张先生十分珍惜时间,每天早上4点多就起床写作,沉浸于写作之中,无暇它顾,我很担心遭到拒绝。未曾想张先生当即慨然应允,并嘱咐我三天后就上门去取。
三天后,我到了张先生家。
张先生拿出给我写好的“题辞”,先慎重问我父亲的“字”,在我犹豫片刻回答就用“名”之后,落笔在空白处添上我父亲的名字,接着夸奖我的书稿好,对做学问很“有用”,勉励我继续努力。略一停顿,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很看重家学,可惜,现在时代不流行了啊!”
辞谢张先生后,我欢天喜地回到家中,看着张先生那刚健有力,一笔不苟、奖掖有加的“题辞”,激动得一夜未眠。
张先生是一位中国传统学术的百科全书式的学术大家,他涉及经史子集八百多万字的著述,是留给我们的宝贵文化财富。他的大部分学术著作,都是在六十来岁之后撰写完成的。“六十来岁是做学问的黄金时间”,是他的切身体会,也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他在做学问方面,凡事亲力亲为,从未让学生“越俎代庖”,耽误学生的时间与精力。他看重家学渊源与博采众长,亲带学生或推荐学生拜访游学学术名家,广邀国内学术大师来校讲学,将自己家学及游学大家的获益经验,施行于教学实践。奖掖后学更是不遗余力。他的学术精神,思想见解、行为观念,应该能给当今社会、当代教育以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