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21日

历史要书写“普通人”

——专访北京大学教授罗新

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王晶 通讯员 余嫚雪 谢宁

9月9日,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系教授罗新做客长江讲坛,与家乡近500名现场读者一起讨论“当普通人成为历史的目的”,并接受记者专访。

罗新的专业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古代民族史,专业代表作有《中古北族名号研究》《黑毡上的北魏皇帝》等。而他广为大众所熟悉的作品,是旅行文学作品《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学术随笔《有所不为的反叛者》,以及历史非虚构作品《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等。

“比小说还好看,用新的语言讲不一样的故事。”《漫长的余生》出版后,引发读者热烈反响,令罗新本人也很意外。本次长江讲坛再次印证了这位“出圏”历史学家的人气之旺,讲座预告发布首日就有300人报名,因人数太多,长江报告厅开放了二楼座位,讲座同步网络直播,有近3万名读者线上听讲。

历史学家这样讲故事

记者:《漫长的余生》副题是“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不少读者认为您在讲故事。历史学家是要做研究,还是讲故事?

罗新:很多年前,我读老师田余庆先生《拓跋史探》解析子贵母死之制那几篇时,我第一次意识到王钟儿(慈庆)墓志可能蕴含着一个值得深挖的故事。作为尝试,我几次把这个故事当作讲座主题。2020年春天,我一边线上上课,一边写王钟儿。2021年春天,我利用给研究生开的“北朝史专题”课,把已写的部分发给同学们讨论,同时继续写。期间曾多次打断,直到2022年春天才完稿,算得上是漫长的写作。

这本书的写作,我尝试是不是可以以人物为中心,讲人的故事,同时把这个人物的故事讲得具有现代学科价值。现代历史学最鲜明的特征是解释性和分析性,不是单纯讲故事,更不是一味发感慨。讲述王钟儿的故事,谈不上太多的文献考订、史事分析或史学解释,无法紧贴某一两个备受关注的学科性主题。可是我无法挣脱这个故事对我的吸引,这个故事值得讲述,因为主人公在任何意义上都是弱者和边缘人,而关心弱者、为边缘人发声,正是当下历史学人的重要责任。

记者∶为什么您认为历史学者的重要责任是为弱者和边缘人发声?

罗新∶因为历史学要避免内在的陷阱。

100多年前中国现代史学的建立者们就已经提出,中国过去的历史都是帝王将相的家谱。历史上统治阶级在总人口中占比远远小于1%,他们活着的时候就霸占了远远超过99%的社会财富和权利。这是一种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应该被反复揭示、反复提醒,因为我们追求平等,我们希望未来是比过去更平等的社会。但在传统二十四史的讲述中,当统治阶级死去后,他们被当成历史讲述了,此时历史的内在陷阱出现了,这些帝王将相统治阶级成为历史书写的唯一对象,进一步扩大了原先事实上的不平等。

自现代史学在中国建立以来,历史学者们一直在努力为历史上没有发声权利的人发声,现代历史书写应该为普通人讨回公道。历史一定要写普通人,要写边缘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们希望未来和过去、和现在比起来要更好,是一个更平等、更温暖的未来。

记者∶现在历史题材很热门,不少作家也涉及到这个领域,比如马伯庸说他写历史缝隙中的小人物。您作为历史学家,对关注历史中的普通人和作家有什么不同?

罗新∶我们的出发点有相似或者相同的地方,但是路径差别比较大。作家写小说,可以发挥他的想象力,不一定必须要有证据,更重要的是写出好故事。而作为历史专业工作者,学术的要求是要有证据,要经得起检验,经得起批评。

但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讲一个过去的人不讲的事情,讲没机会发声的人的事情,这是一种现代的价值观,强调的是人的平等,在人格上的平等。

《漫长的余生》利用墓志等史料,讲述了王钟儿漫长而又跌宕起伏的一生,并以她的眼睛去看她身处其中的时代,随着王钟儿人生故事展开的,还有近80年的北魏历史,以及时代进程中被裹挟的许许多多人。史料的不充分让王钟儿漫长的一生缺乏细节,特别是在平城宫廷的部分,到洛阳之后,有史料的支撑,我才能有更多地展开。王钟儿的人生是一个梗概,把她的人生嵌入整个时代来进行观察,她的人生被落实了,我们大致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想办法去认识遥远过去的普通人

记者∶传统史料里普通人的踪迹鲜见,但考古发现的增多,让历史学家有了更多对往昔普通人了解的通道。

罗新∶讲座中我给读者展示了敦煌发现的《二娘子家书》,这是一封唐代的家信,是自称“二娘子”的年轻姑娘写给母亲的。敦煌人二娘子旅居东京(今洛阳),给家人写了一封家书,信的内容,大致写些茶饭琐事,信里的“茶”字被学界认为是最早出现在古代文献里的“茶”。

在这封信里,我们还看到了“娘”和“孃”。在古代,“娘”多指年轻女子,而当母亲讲的那个同音字,在古代写成“孃”。这封信里,“二娘子”是女儿,“阿孃”是其母。“孃”“娘”二字在唐代的不同用法于此可见一斑。

虽然是1000多年前的人,从信里可以看出,对家人的思念,送礼物表达感情的方式,跟今天的我们一样。

这封信能够保留下来,不是因为信本身,而是信背面写了佛经。纸张在古代是很珍贵的,可能敦煌的阿孃收到信后,就在信的背面抄写佛经。佛教徒认为抄佛经是一种修行,佛经抄完之后就要供奉到寺庙里。送到庙里的供奉后来被封存起来,保留到今天。这是一个意外,开启了一个细微的窗口,让我们看到了二娘子人生中的一个瞬间,体会到她的情感,非常难得,也揭示了当时的一些社会风貌。

记者∶您举例《马羌家书》时提出不要过度解读,不能把家书读成情书。

罗新∶楼兰遗址出土的《马羌家书》写在木简上,是一位叫马羌的女子写给叔叔的信。信的开头是“羌女白”,跟我们现在格式不同,我们信件开头写收信人的名字或称呼,但当时是写寄信人的名字。信的内容就是马羌的叔叔去往西边楼兰,与家人分离,马羌思念问候叔叔,并托人带了东西给他。不同的学者对信里的部分信息理解不同,这很正常,但有人解读这是一封情书,这就过度了。我们对任何材料的阅读要准确,不能读多了,也不能读少了,作为历史专业人士,不能靠自己的想象解读材料。

记者∶普通人进入历史,对于历史学家的工作,对于我们理解历史有什么作用?

罗新∶我们现在讨论的历史,不是中学考试里的标准答案,而是要理解历史的不确定性。真正的历史学科所说的历史是一系列可疑之处。处在争论当中的,才有学科价值。

在这个意义上,专业的历史学工作者做什么事情?一是发现未知,有的事情你不知道,大众也不知道,过去的历史学家也不知道,司马迁就不知道湖北有一个伟大的曾国。今天我们有新的技术、新的手段找到新的材料,发现新的证据。二是理解过去,也许这项工作更重要。要让过去变得可以理解,和我们今天的精神世界能够联系起来。

历史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学术,历史学家总是在挑战成说。面对世代因循、层累积淀的成说,每一代人需要予以确认,历史学家要通过提出一系列的怀疑、有理有据的批判,最终建立新的理解与表达。不要认为帝王将相的历史、英雄的历史是真相,它们即使是真相,也是万千种真相中的一种,绝对不是全部。我们需要把更多的真相揭示出来。

所以写普通人并不只是历史学的方法,它还是目的,当普通人成为历史的目的,我们想办法去认识遥远过去的那些普通人,和他们共情,理解他们的情感、心灵、遭遇,理解他们那些不幸是怎么造成的,就有可能在未来避免这样的不幸再次发生。

在行走中成为真正的旅行者

记者∶《从大都到上都》的副题是“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这本书也让很多读者“发现”了您,一个用不同视角探寻历史和现实的人。

罗新∶从大都(北京)健德门到上都(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明德门,这是一条元朝皇帝候鸟般春去秋来往复的路,我走了15天,大约450公里。在书的后记部分我说明了,在专业研究的意义上,这趟行走我的确未能获得任何可以算作科研成果的新发现。不过,我丝毫不觉得这一趟白走了。相反,我很庆幸自己完成了这次徒步。

我读过一本记录野外考察的书,作者追寻百年前探险家的足迹,在高山深谷的小道上行走数周,最后他总结道:“我完成了从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蜕变。”对于我这样的学院派知识分子来说,尽管我们总在“研究”中国,但早已习惯了远离山野,远离街巷,远离建筑工地,远离满身脏污的劳作人群。我们只是在图书馆、在书页和数字里研究所谓的中国和中国社会。有天傍晚,我在拥挤的地铁上和一个打工者站在一起,他身上强烈的味道让我难以呼吸。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界沟,我甚至期待这界沟变成一堵物理的高墙,好隔住他的味道,好让我看不见他。有那么一瞬,我们彼此注视。我忽然意识到,对于他,我是一个旅游者。对于许许多多层面的现实中国和中国社会来说,我们这些象牙塔里的研究者很大程度上只是旅游者,只是观光客。我希望自己也实现从旅游者向旅行者的转变,不可逆的转变。

记者∶这趟行走,贯穿长城内外,您对沿途风物都做了生动地记录。有评论说,“跟着罗老师去旅行,山川都带字幕”。

罗新:我爱读英文旅行写作之类的书,读的时候就想作者为什么写得那么好,有点想模仿。等我自己打算写的时候,其实是一个模仿者的姿态,我自己做准备,就自然朝旅行写作这种方式准备。我在路上要记笔记,每天记好多笔记,记我在路上看到的、想到的。

记者∶《从大都到上都》《漫长的余生》出版后,收到了非常热烈的反响,您在讲座中也说有些意外,读者的哪些反应是您意料之外的?

罗新∶在我写作之初,我料想的读者是能够读书里注释的人,是有一些专业背景的。书出来之后收到种种反馈,大家说我“出圏”了,很多没有史学训练、没有相关学科背景的读者也愿意读我的书。我感到意外可能是我不了解现在的读者水准,中国有多年发展高等教育的历程,已经培养了上千万有相当知识水准的普通读者,这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放在世界范围内恐怕也是少见的,也很值得重视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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