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平安
那年5月里,武汉一拨舞文弄墨的人,来到鄂西南松滋洈水采风,一心想挑拣个人迹罕至的去处,寻觅一点日渐稀缺的野趣。
松滋市作协为我们选择的地点,是卸甲坪土家族乡的曲尺河,还找了一个向导,一个七八十岁的爷爷。老人穿黑色琵琶襟上衣,镶蓝色滚边,缠青丝头帕,是典型的土家族打扮。
果真是个好地方!曲尺河不甚宽阔,波平如镜,像一把折尺,款款打开,曲曲弯弯。夹岸山峦绵密,杂生矮乔、灌木,满目葱茏,连河水也被染色,绿绿地泛着油光。
船行水上,柴油机“突突”几声吼叫,一股青烟冒过,忽然罢工了,任你怎样摆弄,它也不理不睬。船家无奈,开始摇橹,小船跳起了摆手舞。船上没有配备救生设备。问水深几何,船家告知:18米。有男同胞夸口:河不宽,游上岸去。船家回答:不行,山上蛇多。几位女作家哪经过这种阵势,早已花容失色,我们几个伪男子汉,虽佯作镇定,心头也不免打鼓,事后有习佛者说,此刻唯有默诵六字真言,求菩萨保佑了。
唯有那位向导爷爷,心闲气定,端坐船头,如一尊雕像,岿然不动。
小船荡荡悠悠,缓缓前行。众人各怀心思,一时寂然,唯有桨声欸乃。
忽然间,水面飘起一串歌声:
唱个歌儿把你问,
何人长坂救阿斗?
何人临潼把驾救?
何人东吴为都督?
何人淤泥把主救?
早听说土家山歌又名五句歌,其中一类叫“盘歌”,顾名思义,是以山歌盘问对方的意思,类似于汉族的猜谜游戏。
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向导。嗓音深沉,又有些许苍凉,满船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有盘问必有解答,故盘歌又名解歌,反应的快慢和解答的巧拙,是对对歌人才情的挑战。可惜一船文人,有名的无名的,皆面面相觑,做了哑巴。
老人略等片刻,遂自唱自答起来,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忧戚之色:
叫声仁兄听从头,
赵云长坂救阿斗,
秦琼临潼把驾救,
周瑜东吴为都督,
仁贵淤泥把主救。
松滋隶属荆州,多有三国旧战场,卸甲坪就以当年关羽征战中卸甲休憩之地得名,几句盘歌,沉淀了许多历史记忆。
歌声像按摩师一只大手,轻轻抚慰患者,满船躁动,慢慢平复下来。当渡船终于靠上码头,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到地面后,一船人不由得对老人投去满怀感激的一瞥。
一行人走进了曲尺河峡谷。
两山对峙,峡谷幽深,谷底是一道溪涧。水枯,裸露出一涧乱石。
这里是武陵山余脉,山景兼有南北。有些处怪石嶙峋,山鬼一般龇牙咧嘴,像北方的高山大岭,对面青山,却是云蒸霞蔚,仿佛置身烟雨江南;有时轰轰烈烈,这边厢一线飞瀑倒挂,跌宕有声,那边却突现一座溶洞,黑乎乎深不可测。
一行人渐渐散开,女作家出发前特意换装的旗袍,撑起的油纸伞,花花绿绿地点缀在山水之间,一下子把时光倒转了好多年。
向导步态稳健,走得不紧不慢,不像七八十岁的人,手里还指指点点,没有忘记向导的身份:对面,就是五峰了;眼前这道川,是从五峰清水湾流出来的;还有一道河,源头是湖南石门的子良坪。两条河在卸甲坪两河口相汇,那就是洈水了……
行走间,我打听起土家山歌来。老人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好多孩子中小学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山歌不要说唱,连听得也不多;老歌慢慢失传,新歌没有人写,会吹拉弹唱民族乐器的人也越来越少;过去土家办红白喜事的十盘鼓,如今只剩下3班了,还都是清一色的老人……
老人眉头微蹙,眼神中的忧戚之色,越发凝重。
乡政府设在黄林桥村,是青山怀抱中的一块盆地。曲尺河流淌到平地,像一个忽然逃脱了爹妈管束的丫头,马上撒起野来。河床高低错落,形成一道阶梯形瀑布,水流哗哗,野丫头的嬉笑声,传到几里开外。一座土家风雨桥,横卧清波,古色古香,给曲尺河系了一根红腰带。桥上盖廊屋,置雨披,远望像一座水上吊脚楼。桥是古桥,村遂以桥名。
晚饭后,东道主特意为我们安排了一场小型演出。说了,不看看土家歌舞,等于白来一趟松滋洈水。
演出之前,松滋作协主席郑重地把一位老人请到前台,说先要让采风团认识一下松滋一宝。
黑色琵琶襟上衣,镶蓝色滚边,缠青丝头帕,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向导。
作协主席满怀敬意地介绍:这位老人叫宁远俊,是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松滋双镲锣鼓》的传承人。
原来同船过渡的,竟是一位高人,失敬了。
负责人说,宁远俊8岁起,就跟着祖父学唱土家山歌;稍大一点,又拜老歌手、老艺人为师;1955年,他拉起一支卸甲坪山歌队,把山歌唱得轰轰烈烈……
想想看,一个人攀藤抚崖,涉涧渡水,奔走于湘鄂4县市30多个村镇,从青年走到壮年,从壮年走到老年,只为了捡拾散落在吊脚楼、板壁屋里的土家歌谣;他还以土家山乡风情为背景,创作出一系列新山歌,让民族文化得以延续。
演出从“双镲子(双镲锣鼓)”开始,这是土家欢庆时的打击乐。一鼓、一锣、两镲,看似简单,节奏却变化万千。一时如疾风暴雨,一时如细雨和风;高昂处地裂天崩,低徊处燕舞莺歌。
鼓手是宁远俊,站立中央,是乐队的灵魂。当他挥舞双臂击鼓时,浑身的精气神统统调动起来,完全不像年近八旬的老人。
“说鼓子”,土家的一种说唱艺术,一土家妹子击鼓,唱唱说说,说说唱唱,嗓音清亮,宁远俊在一侧拉二胡伴奏。
“摆手舞”,属于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原是男女老少围篝火而舞的集体舞蹈,现在受场地限制,只上来两个妹子,一红一黑,应节而舞,模拟土家先民狩猎行船、插秧割稻,一应生产生活场面,动作十分简单,却是风情万种。
演出的高潮是作协主席挑动的,他指着宁远俊和他的老伴说:当年,他们俩就是对歌走到一起来的。众人立刻起哄:欢迎你们再来表演一下!
两个老人落落大方,走到前面,一时歌声响起:
隔河牡丹香喷喷,
想摘牡丹怕水深,
甩个岩头讨深浅,
打个哦呵送个信,
唱个山歌试姐心……
斑鸠树上咕咕叫,
姐在房中把眉愁,
一夜熬到五更头,
日也愁来夜也愁,
相思来把眼泪流……
边唱边舞,有点二人转的味道。歌舞中岁月流转,两个老人回到了青年时代,回到了幸福时光。
告别时,车窗外挥手的宁远俊,又似一尊雕像,眉头微蹙,眼神凝重。
我觉得读懂了老人的心思。只是,他如今面对的,是一个世界性的“盘歌”, 每一个民族文化的守望者,都在艰难寻找自己的“解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