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诗伟
如果《双城记》《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语让人开卷一震,《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那个结束语则引人掩卷缅想:“说来好笑,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谈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起每一个人来。”读完倪江的长篇小说《搬到月亮上去》(敦煌文艺出版社2023年7月版),作品中的“每一个人”长久滞浮在脑屏,不由想起“麦田”的结束语。
《麦田里的守望者》是美国作家大卫·塞林格三十二岁发表的长篇小说,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创美国文学的“塞林格时代”,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毫不掩饰自己对“麦田”的迷恋,认为“每个人都能在‘麦田’里找到自己青春的痕迹”。倪江,湖北90后作家,三十出头,短篇小说《逮鲢鱼的夏天》于今年获得四年一届的湖北文学奖;已有多位文学同行谈到倪江的小说叙事有塞林格式的绚烂与迷人,现在这部《搬到月亮上去》的确可以进一步印证这个说法,比如直面生活的敏感、真切、直率、纷繁、鲜活,以及对纯净“月亮”的执守。不过,一言以蔽之的比喻到底也有缺陷:它让本体比附喻体而突显某种特点时,难免对本体有所遮掩。事实上,“月亮”与“麦田”的内容与意蕴大不相同,二者的“绚烂与迷人”属于两种生活的艺术之光。
《搬到月亮上去》的生活发生在中国内地江城,时间是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十年。其时,中国农村已解决温饱问题,农民开始谋求更好的生活,一时形成进城务工浪潮。作品主人公“我”(八岁的马吉)坐着父亲驾驶的货车来到江城,此后在江城的辗转迁徙中度过张皇失措的童年与少年。那时,“我”的父母缺乏在城市谋生的技能与资源,除了父亲会开车送货和几个先期进城的亲戚的指点拉扯,剩下的只有双手、体力与勤扒苦做。生意明暗不测,生活总在生存线上沉浮,为了业务机会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为了方便务工与生活不得不到处搬家。“我们”先后在“江北”“汉西”与多处“近郊”落脚,都是底层市井。“我”生活在紧张不宁的家庭与混乱落后的街区、学校与人群中,弱小被动,本能的慌惊、不适、顺应、忧伤、排斥与反叛,最初的觉悟与意念让“我”的言行突兀畸异。那个“麦田”里的霍尔顿则不然,他出身富裕家庭,厌恶实利主义背景下人格异化的教育官员、老师与同学的假模假式,在十六岁的“三天”里游荡逃离——他与“我”不同,是一种理性的故意。
环境中对人最具影响的因素是人。“麦田”里的霍尔顿除开天真的妹妹菲比,其他与他有关的人,校长、历史老师、室友、女友、哥哥等,或虚伪势利,或虚荣贪色,或虚空古板,或虚情拜金,他们随时败坏他的心情,他无法接受必须抵抗。同时,那些假模假式又以真诚装饰或许也有对真诚的认可与释放,他们伴随他,属于他的青春生活的组成部分——竟也成为了他事后的“想念”。《搬到月亮上去》的“我”面对的是怎样的人呢?“我”的父母为超市送货、开蛋糕店,甚至去郊外捕鳝鱼和上山帮人“炼金”,千方百计不辞辛劳,负伤生病累死累活,一心为“我”在城市里学习成长、为买房过上平稳日子;每次生意都好景不长,父亲焦虑暴躁,母亲忧郁不安,两人三天两头大喊大叫地争吵直至大哭大闹地打架,一直在没出路的路上往返拼争……即便如此,父母始终老实做事诚恳待人,葆有对未来的想象与向往,只是父亲不堪艰难,常怀逃脱现实一人在外开货车的理想,有时宁愿眼下的生意彻底搞不成。“我”同情母亲,带着反感理解父亲。“我”的玩伴、同学、老师、教练、师傅、老板在落后环境中人生不遂各有毛病:小孩子看不起“乡下”来的“我”,与“我”玩耍打斗,填充“我”的空虚;成年人或乖张或忽悠,“我”在他们的麾下练武术、学车工、当诗人、做“导演”、担任“编辑部主任”,于荒谬中偶尔领略荒谬的成就感。总之,所有人活跳新鲜,不可抗拒的影响加诸“我”。
“我”与环境纠缠,惴惴不安没法用心学习,成了差生,因此越发厌学,持续恶性循环,高二被学校除名;但“我”不是不知道应当好好学习,甚至喜欢语文与文学,一旦被激发,也能成为全市少年武术冠军和校园“诗人”。而且“我”丢不下纯良:打架是为了正义或“责任”;离开武校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偷书出于热爱读书……十年间,“我”家一直在搬迁,“我”一路磕磕碰碰污泥浊水,但心里驻着明净的月亮;十八岁生日的夜晚,父母与众亲戚在家中欢声笑语地等着为“我”庆祝生日,而“我”,为了未来,“仍然站在这片月光中,默默地告别。”在精神层面,“我”与霍尔顿异构同质——他告诉妹妹,他要做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当成千上万的孩子在麦田游戏时,他守在悬崖边,如果哪个孩子向悬崖奔来,就把他捉住。
那么,绚烂与迷人是指以上内容吗?
是,也不是。说是,是以上内容已然折射作品回应生活的艺术上的敏感、真切、直率、纷繁与鲜活;说不是,是因为以上抽象概括无论是否省略了内容都注定少于形象,而文学以形象诉诸感觉,绚烂与迷人只能于语言形象中生成,或者,它是指语言形象呈现了纷繁独特的生活光彩且意蕴真切诱人——它不是华丽辞藻或花哨形式——是本事的艺术感染力,属于文学性的指标。
回到《搬到月亮上去》的文本,语言形象的绚丽与迷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内容纷繁丰茂,一是行文灵动出挑。
作品作为成长叙事,显然没法按单一故事或事件的起承转合表现生活,而成长生活零散无序、纷繁漫长,对于创作既是资源也是困难;对此,作家倪江基于独特性与一致性的艺术逻辑,对主人公的生活进行裁剪取舍,现有十三章加一个尾声,以搬家为线路、以环境为依据、以八岁到十八岁的身心变化为中枢串联聚合生活,作品在避免冗杂的同时保有自洽的纷繁性。纷繁于这个作品很重要,但纷繁不等于丰茂,只有写出纷繁的丰茂才能散发艺术光芒;丰茂要求作品的语言形象至少具有两个品质——具有质感与富有意味。在“麦田”里,纷繁与丰茂是通过主人公意识流予以呈现的,而本作品中,倪江熟稔地以蒙太奇剪辑方法装置生活,对纷繁素材一律加以切削,使之短小具象,大量而快节奏地组接,与读者公共经验互文,形成绵延的“履带”似的形象与意蕴。
然后是行文灵动出挑。灵动是活泼,自然自由,有节奏有色彩;出挑是出众,指行文冒出让人心头一荡的意象。这是作家的看家本领,倪江显示了塞林格一样的才气,作品中灵动出挑的描叙随处可见:例如,父亲开着货车回到乡下,不停地给围观的人派烟,“他自己的脑袋很快被别人递来的香烟给插满啦”;例如,墙上的挂钟是被父亲摔坏的,“时间永远停在四点二十一分”,每次看到它,“它像是在提醒我,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甚至精确到了哪一分钟”;例如,搬家途中,父亲把一只手伸出车窗说,“看到月亮没有?就在那边。”“他这话挺有气势,知道的人知道我们是要搬去江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要搬到月亮上去呢。”整个叙事就是这么进行的。
——生活如此纷繁鲜活,能不绚烂迷人?
因为绚烂与迷人,所以塞林格说“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起每一个人来”——包括想念“混账毛里斯”。这就是少年时光与青春岁月,“那过去了的,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普希金诗句)。
整体而言,《搬到月亮上去》是一部富有魅力的成长叙事小说,也是一部生动回应时代生活的现实主义力作。当然,一切都归因于作家忠实生活的艺术书写。
而绚烂与迷人,已是小说的一种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