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06日

《春秋车战》:再现驷马战车黄金年代

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王晶 通讯员 余嫚雪 谢宁

距今2000多年前的春秋时代,礼崩乐坏,史书记载“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有大小战事四百八十多次,战场出现上千辆兵车互相冲击的奇观。为何春秋时代车兵成为军队主体?战车如何影响了中国历史?曾经制霸战场的战车为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上月,北京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赵长征带着他的新书《春秋车战》做客湖北省图书馆长江讲坛,从“战车”这一视角解剖春秋军事,复盘列国兴衰,并接受湖北日报全媒记者专访。

考古发现和史料记载表明春秋时期是车战的最高峰

驷马战车影响了中国历史走向

记者:春秋时代,群雄纷争,战争频繁,如何确定车战是当时战争的主要形式?

赵长征:主要依据是史料记载和考古发现。在记载春秋时期历史的史书《左传》中,有许多关于车战的可靠记载。史书记载的城濮之战、崤之战、邲之战、鞍之战、鄢陵之战等,都是大规模的车战。

考古发现了很多大规模的春秋时期的车马坑。比如河南新郑郑国车马坑遗址博物馆的几个大型车马坑,殉葬的豪华实用车辆达到20余辆、马40余匹。

综合这些考古发现和史料记载可知,春秋时期确实是车战的最高峰。在这个高峰之前,车战有慢慢发展的过程,从商代、西周一直发展过来,据《史记·周本纪》记载,牧野之战周武王发动了“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去翦灭商朝。车在战争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各国战车的保有量也越来越高。到了战国以后,步兵和骑兵开始兴起,战车不再“独步天下”,所以说春秋是车战的黄金时期,期间发生的许多战争,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进程。

记者:《春秋车战》的引言部分,您讲述了春秋宋国内乱时公子城和华豹的故事,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故事作为引言?

赵长征:这个故事很典型地说明春秋车战的几个特点:

第一,双方对阵是用战车互相冲杀,战车是军队的主力,相当于现代的坦克,双方战车在平原上对决,是当时最基本的作战形式。

第二,战车上三位武士的分工和战术动作,在这个故事里都有体现。春秋时期的战车上站立三位武士,中间是负责驾车的御者;车左边的人称为“车左”“甲首”,他是全车及附属步兵的指挥官,负责射箭,承担远距离打击任务;站在右边的人称为“车右”“戎右”“参乘”,是负责近战的勇力之士。

第三,崇尚礼义、讲究规则的古典精神。春秋时代的战争,虽然在战场上也是生死之争,但在生死之外,还有着一种崇尚道义,讲究礼法的精神,这也是一种贵族精神。命可以不要,但这种礼义要讲,在战争的血腥气之外,体现了一种超越生死的崇高感。华豹在明明已经把对方的性命攥在自己手里的情况下,放弃了第二次射箭的机会,而让对方也射自己一箭,结果使自己丢掉了性命,还害得同车的两位战友也丢掉了性命,更害得己方输掉了这场战争。春秋之后,当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斗争越来越残酷的时候,这种谦谦君子、光明正大的作战方式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记者:战争就是你死我活,为什么在春秋时代的战争中,讲究堂堂之阵,有那么多的规矩?

赵长征:春秋时期是讲究“军礼”的。军礼是古老的军事礼仪规范,商周以来一直代代沿袭相承,其核心是崇尚道义、讲究礼法的精神。因为车兵都是贵族才能担任,所以他们在战斗的时候,也要显示出自己的君子风范。春秋战争讲究的是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对面决战,双方约好日期,各占一面,鸣鼓而战,具有一定的程式性,甚至礼仪性,不愿意使用诈伪手段。有些人为了坚守这种礼仪规范,甚至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放走敌人,甚至反过来导致自己的失败丧命。这就使得春秋时代的战争出现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在今天人们的眼中,它们往往是难以理解的,我们会觉得这些古人很呆,不知变通,很蠢萌。但也正是这些故事,让我们得以走进那时人们独特的心灵世界,了解他们的价值,了解他们崇尚什么,厌恶什么,会遵循着什么逻辑行事。

战车是本土孕育还是来自西方

隆隆战车如何碾压战场,又为何最终消失

记者:《春秋车战》全书文字开始之前,您给读者准备了一张春秋战车综合复原图。

赵长征:因为写作这本书,我得以结识仰慕已久的刘永华先生,春秋战车综合复原图就是刘先生亲自为这本书绘制的。刘永华先生是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他的《中国古代车舆马具》和《中国古代军戎服饰》曾经给我带来了无穷的阅读快感,激起了我极大的求知欲。读者通过这张图,可以对春秋时期的战车有个直观的认识。

春秋时期的战车是单辕、两轮、四马的。前面一根很长的车辕,又叫“辀”。车辕的左右两边,各有两匹马,一共四匹,牵引着马车前进。车辕连着后面一根车轴,两者垂直相交。车轴两头各有一只轮子。车轴上面有一个车厢,车上乘三个人:车左、御者和车右。

《诗经》里有“六辔在手”的说法,通过这张图,我们就可以知道四匹马如何用六根缰绳驾驭了。四匹马中,中间的两匹叫服马,两边的两匹叫骖马。中间的两根辔,是交叉的。而骖马内侧的那根辔,是和服马的外侧衔环系在一起的,这样到御者手中,就少了一根辔,左右各三根,就只有六根了。缰绳数量减少,操作简化,但是效率并没有降低。《诗经》里有句“四牡騑騑,六辔如琴”,写实又有诗意,把驾车说得像弹琴一样有节奏感。

图里三位武士军容装备也很齐全。当时战车有“五兵”说法,有一种解释认为这五种兵器是:戈、殳、戟、酋矛、夷矛。戈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一种兵器,也是中国青铜时代的代表性兵器,这张综合复原图里立在车上的就有戈。当时“短兵接”并不是用刀剑互砍,而是指用矛、戟等长柄兵器互杀,相对于长射程的弓箭来说,它们就属于短兵了。

记者:在不少传世典籍中,都把奚仲作为车的发明者,此外还有大禹作车、黄帝造车的说法,战车是中国本土产生的吗?

赵长征:要了解上古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仅靠传世文献是不行的,还需要有考古资料与之相验证。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资料过于稀缺,中国车子的起源问题始终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许多专家写了大量的论著,各执一词,争持不下。在新的突破性、决定性的考古材料发掘出来之前,“本土说”和“西来说”的争论,可能还会一直持续下去。我在书里提供了相关证据,各位读者可以自己判断,自己选择。

如果中国的马车技术确实是从西边来的,那么应该是不同的文化以接力的方式传过来的,其传播路线可能有两条:一条是通过大约北纬40度到50度之间的欧亚草原,经过阿尔泰山、蒙古高原,再南下传入中原的;一条是经过伊朗、阿富汗,到新疆天山,进入甘青一带,沿着河西走廊,最终传入中原的。主张这两条路线的人都有,也都各自提出了岩画、出土墓葬等证据。

记者:风驰电掣的战车为何会失去战场霸主地位?

赵长征:第一,战争地域的扩大和地形的复杂化。车战在中原各国兴盛,很大的原因是中国北部有着大片的平原,适合战车驰骋。但是随着作战范围的扩大,战车就需要面对越来越复杂的地形。北方戎狄的山地,南方的楚、吴、越等国的水网,都是限制战车机动的因素。第二,作战方式的变化。追求战胜的现实主义军事思想慢慢取代了崇尚道德、礼仪的传统观念,诡计和诈伪被正面肯定,战争的表演性被取消。第三,军队成分的变化。从西周到春秋前中期,贵族和上层平民才有当兵的资格。随着战争规模越来越大,需要的兵员越来越多,大量的下层平民被允许加入军队。他们没有条件接受射御等专业训练,无法充当战车兵,只能充当步兵。

到了战国时期,铁器的广泛使用,弩的大规模兴起,使得步兵拥有了击败车兵的利器。骑兵也在此时兴起,此时的战争是车兵、步兵、骑兵并用的。

在残酷漫长的兼并战争中,车兵昂贵、笨重、呆板的缺点越来越明显,在军队中占比越来越小,到汉朝以后,战车和车战的方式就逐渐被淘汰了。

以学术态度做科普文章

15年积累还原古代战场细节

记者:您在长江讲坛分享时介绍,《春秋车战》这本书起点是在2008年,最终与读者见面是2023年,为何走了一段15年的长路?

赵长征:我从小喜欢军事,虽然大学学了古代文学专业,但仍保持着对军事的关注。2008年,有出版社编辑向我邀约写一本关于古代军事的大众历史普及读物,我就开始着手准备,谁知写起来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无数从来没有疑问的地方出现了疑问,小到一个词的解释,大到武器、战术、军事组织的发展进程,都需要查阅大量资料,反复斟酌,来回比对,工作量十倍于计划。2021年,央视《百家讲坛》栏目的编导邀我开讲。我所学的古代文学专业的题目要么太艰涩,要么已经有别的学者讲过,想来想去,发现如果讲古代军事,就有很大的开拓空间。后来就有了大家看到的《百家讲坛》系列讲座“春秋车战”,共12集。因为电视节目的时长及节目形式限制,讲座以讲故事为多,许多想法没有办法展现出来,《春秋车战》成书时,是将《百家讲坛》讲稿又扩充了一倍多,最终以近20万字的体量与读者见面。

记者:《春秋车战》书中,您非常细致地描述了2000多年前的战场细节,还原它们的难点有哪些?

赵长征:这本书我给它的定位是以学术的严谨态度,去写一个普及的大众读物。为了好读,大量繁琐的考证我基本上省略掉了,但考证辨析的功夫我一点没省。

发生在公元前684年春天的齐鲁长勺之战,是一场非常著名的战役,初中语文课本中,就选了《左传·庄公十年》的“曹刿论战”一节。文中记载,在鲁军战胜齐军之后,鲁庄公迫不及待地要追击,曹刿制止了他。曹刿“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才说:“可矣。”这里的“轼”,就是车厢前部的横木,用于乘员扶持依靠,以保持平衡。“登轼”,一般解释为登上车轼,这样人站得高,看得远。实际上,有许多学者是不同意这个说法的。有学者认为这一句应该重新断句,作“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把“登”和“轼”分开,认为它们是两个动作,指登上车,再用手凭轼。这其间的争论非常激烈。我在书里采用了把“登轼”表述为登上车轼的说法,其间我也花了时间学习、思考和辨析,认真做了功课。

读者可以在书里读到我对车轼的思考。根据现有的考古资料,轼一般比车厢底部高40至65厘米。这个高度,比今天一般人想象的要低得多,也比今天许多图画、模型和影视作品中要低得多。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平常大部分时间人们都是坐乘的。跪坐的时候,轼在人的胸部;跽坐的时候,轼在人的腹部,都可以作为一种依凭,帮助人保持平衡。这可以在汉代大量的画像砖图案中得到验证。但是在作战的时候,乘员们都是站立的,这样才能充分发挥战斗力。车轼此时对于乘员来说就比较低矮了,对他们的稳定平衡所提供的借力就比想象中要小。因为车轼太高会挤占车厢内有限空间,影响作战。

中国古代史书,对于战争细节往往一笔带过,这给军事研究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我们能够做的,是基于宝贵的现有史料,再结合考古新发现,尽量去还原古代的战争实况。在这个过程中,严谨的学术思维和合理的联想都是需要的。但是想象力必须立足于现有材料,植根于深厚的知识素养和对那个时代的总体把握,必须控制在逻辑框架之内,否则就会变成脱缰野马,朝着虚构创作的方向绝尘而去。天马行空固然炫人眼目,但是离历史事实却很远,这样的作品对读者会有误导。

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不玩噱头,言必有据,用学术的态度来写普及文章。对于疑难问题,一般都要在前人的学说中择善而从。有些我自己有创新观点之处,也都要在可靠材料的基础上做出合理推测,不做过分神奇的畅想。所以,将这样一本小书奉献给读者,我心里基本上是踏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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