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李墨 吴坚
“立正！敬礼！向右看齐！齐步走！”
8月25日，一条“板凳男孩”的军训视频，经湖北日报新媒体推送后，感动了全国数亿网友，引发持续关注与点赞。
黝黑的面庞、坚毅的目光、挺拔的军姿，在烈日下始终如一。
军训教官曾瑞涛说，6天的军训中，方宇翔一直表现很好。“他意志坚强，非常自律。上半身动作一教就会，下半身转体对他很难，但他借助平衡车、用手撑在地上坚持完成。面对连续38℃的地表温度，他站军姿从不皱一下眉头，从未请过一次假、叫过一声苦！”
“板凳男孩”叫方宇翔，今年15岁，是宜昌市远安县的高一新生。
2岁半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夺走了他的双腿，致他高位截肢，小板凳成为他的代步工具。
今年7月，他在中考中获得A等优异成绩，以全县前100名考入远安县第一高级中学（以下简称“远安一高”）。
苦难，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磨砺一个人。
10多年来，家庭、学校和社会，共同支撑和托举起这个自信、坚韧、豁达的阳光少年。
“妈妈，我的腿呢？”
“出事那天，是植树节，2011年3月12日下午3点多。”想起12年前的那一幕，方宇翔的父亲方永长仍心痛不已。
方宇翔幼时随父母住在茅坪场镇晓坪村。当天，2岁半的小宇翔跟着妈妈陈银莲去菜园里打药，方永长在山上干活。
在母子俩牵手回家的路上，一辆重载货车突然冲向路边，车轮从年幼的小宇翔腿上碾了过去。
陈银莲抱起他时，不敢想象怀中这个小小的身体承受了怎样的剧痛。“光是车上拖的陶土，就有32吨。”她哽咽着说，“我颤抖着摸了一下他的腿，发现没了支撑。骨头已经碎了。”
被卷入命运车轮之下的，何止是小宇翔。命运之轮对这个家庭的碾压，又何止32吨之重！
在等待救护车时，小宇翔几度晕厥。母亲紧紧抱着他，淌着泪水一遍遍呼唤：“翔翔，不能睡，如果睡过去，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事发地离县医院有20多公里，车程40多分钟。重伤引发的内出血，让小宇翔的双腿和嘴唇逐渐发紫。
在县医院抢救一个多小时后，小宇翔被紧急转往宜昌市第一人民医院。
医生神色凝重地告诉方永长，孩子的腿保不住了，必须立刻截肢，否则，连命都保不住。
方永长和陈银莲的脑中一片空白。
“从晚上9点多推进手术室到凌晨4点，整整抢救了6个多小时。”方永长说。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方永长和陈银莲度过了漫长而煎熬的一夜。
手术第二天，彻夜未眠的父母，在ICU病房见到了儿子。孩子的双腿已经截掉，下肢缠着白色的纱布，全身插满了管子。
陈银莲告诉自己，再难也要撑住，因为孩子醒来后，还需要她去安慰。
陈银莲轻声唤醒儿子，满脸是泪。小宇翔问她：“妈妈，我的腿呢？”
陈银莲心如刀绞。她对孩子说：“你摔了一跤，把腿摔坏了。”
小宇翔追问：“以后还会长出来吗？”
事实残酷，陈银莲却不想欺骗他。她抱着儿子缓缓说：“你的腿伤得很严重，以后可能不会再长出来了。但是爸爸妈妈会陪着你，做你的腿和拐杖，不要害怕。”
“宇翔，站起来！”
方宇翔是方永长和陈银莲结婚8年养育的独子。
夫妻俩给他取名“宇翔”，原是祝愿他能自由自在翱翔天际。
但，宇翔如今连行走的能力都没有了。
“孩子当时是跟着我出事的，作为一个母亲，我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为什么这个事情没有发生在我身上？痛苦、自责、悔恨这些情绪，让我根本无法原谅自己。”陈银莲说。
苦难，足以摧毁一个家庭，也能更加凝聚一个家庭。
意外发生后，方永长始终没有责怪过妻子一句话。
“好多意外是我们无法意料的。”他开导妻子说，“这可能是我们这辈子必须历经的一个磨难。你不能老是一直自责，要是你垮了，谁来照顾孩子？那我们这个家就垮了。”
方永长还专门把亲戚们喊到一起，说：“银莲是孩子的亲妈，最不想孩子出事的就是她，请大家千万不要埋怨她。”
“这么多年，我都非常感激他。要是没有他的包容和对这个家的支撑，估计也没有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陈银莲说，有太多跟他们同样遭遇不幸的家庭，因为互相指责和埋怨，都散了。
出事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小宇翔接受了大大小小十几次手术。
每次清创，剧痛难忍的小宇翔都会哭得撕心裂肺。父母只得摁住他拼命挣扎的小胳臂，一边摁，一边哭。
懂事的宇翔发现，每次他哭的时候，爸爸妈妈也会跟着哭。
一次清创结束后，他说：“妈妈，你抱抱我。”陈银莲将他抱起来，他忽然靠在妈妈肩头，轻轻拍着妈妈的后背说：“妈妈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哭了，我能忍得住。”
从那以后，无论植皮或清创有多疼，宇翔都咬牙强忍，不让父母看到他哭。
孩子的坚强，让深陷悲伤的陈银莲，在心疼的同时也清醒过来。“他还这么小，经受着这么大的磨难，却不想让我们伤心。”陈银莲说，“父母是他最大的力量支撑，帮助孩子站起来，我们自己得先振作起来。”
2012年3月，夫妻俩带着儿子到武汉安装假肢，并进行适应性训练。
定制的假肢有6斤多重，对一个3岁的孩子而言，坚硬、沉重，且极易摔倒。
安装假肢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小孩子的控制力较差，加上宇翔是高位截肢，装了假肢也走不了路，只能等长大以后再适应行走，要有思想准备。
“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呢？”陈银莲问。
“宇翔，好孩子，站起来，你可以！”陈银莲给宇翔穿好假肢，又找来两个小凳子，不断鼓励他扶着站立，每天一练就是半小时到一小时。
从扶着板凳，到扶着栏杆，再到扶着妈妈慢慢行走，日复一日的努力，让小宇翔在重伤一年多后，终于穿着假肢重新“站”了起来。
“他完全有能力正常上学”
比身体站起来更艰难的，是让孩子的心灵和精神站起来。
从武汉康复训练回来后，小宇翔到了该上幼儿园中班的年纪。此前，全县没有一个幼儿园收过这样“特殊的孩子”。
很多人向陈银莲建议，让小宇翔就读特殊学校，免得孩子被嘲笑和欺负。
陈银莲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反问：“怕别人嘲笑，是不是该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一辈子不见人了呢？如果担心安全问题，我可以陪着他一起上学！”
思量再三，父亲方永长给时任远安县委书记写了一封信。
信中，他讲述了宇翔受伤的经过和治疗情况，表示孩子虽然没有双腿，但他心智健全、性格开朗，希望能够和同龄人一样正常求学。
远安县委高度重视，立即组织相关部门解决宇翔的入学问题，并在住宿等生活问题上提供帮助。
“教育局、民政局、房管局等部门到家里了解情况后，特地为我们联系了县城的住处，还让宇翔就近入读学校，方便他康复训练和日常护理。”方永长说，党和政府的关怀，使全家倍感温暖。
刚上幼儿园时，小宇翔发现自己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有些敏感。一些小朋友好奇他为什么没有腿。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也很特别。”陈银莲不断鼓励宇翔做一个乐观的孩子，与大家打成一片。
渐渐地，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上了爱笑的宇翔。宇翔的心扉，也在妈妈的牵引下，一步步打开。
上小学时，宇翔的入学顺利了许多，但班主任内心有些担心他会不合群。
在观察一段时间后，看到他像个“小太阳”一般照亮身边的人，班主任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孩子很听话，上课认真，也挺上进，完全有能力正常上学！”
无障碍通道，为他而建
从幼儿园到小学，方宇翔每天都要穿着六七斤重的假肢去上学，双腿在长时间压迫和摩擦下，常被磨得出血破皮。
“穿假肢非常疼，疼得我时常会不自觉把它扯掉。”方宇翔说，冬天和夏天尤其疼，每到换季的时候，受伤的骨头都像针扎一样。
2020年秋季开学，方宇翔进入远安县外国语学校（以下简称“远安外校”）读初中，因为疫情无法到武汉更换新的假肢，加上假肢松动后常常要脱下衣裤重新穿紧，课间有很多不便，妈妈便提议他用小板凳代替：“这样节约时间，方便许多，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但是用板凳在学校里行动，可能会引来很多人围观。”
宇翔笑着宽慰妈妈：“我在家不也用小板凳吗？小板凳可比假肢自由多了！放心吧，妈妈，如果有同学好奇，我就跟人家解释；要是有人取笑，我不理就是了。”
当陈银莲用轮椅推着方宇翔，拎着两个板凳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她内心还是有些忐忑，担心学校老师和同学不接受宇翔。
“宇翔妈妈，我早就已知道孩子的事。听说这个孩子挺阳光，很上进，学习成绩也很好。我一直期待着他的到来。”远安外校时任校长徐卫民的一番话，让陈银莲的心踏实了。
学校专门给母子俩提供了一间宿舍，免除生活费和住宿费，单独为陈银莲安排了一份校园消杀工作，方便就近照顾方宇翔。
学校还在宇翔所有必须经过的地方，改建了无障碍通道，方便他通行。“就为了他这一个孩子。”陈银莲十分感激。
邬奕雯是方宇翔的初中同窗。“他坐在课桌前，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座位下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小板凳。”她说，方宇翔需要定时去医院做清创，却从来没有落下过一次作业。有同学向他请教问题，他特别耐心地解答。在学校几乎每场颁奖典礼上，都能看到方宇翔的身影。“因为有了这个榜样，我们班的学风也最浓厚。”
“我虽缺少双腿，但从不缺爱”
远安县鸣凤镇嫘祖社区沮阳小区，一楼一间50平方米的廉租房，是方宇翔和父母居住多年的家。
客厅的墙壁有些斑驳，逼仄的空间里，挤着褪色的沙发和几件桌椅。军训结束后，方宇翔正趴在客厅里娴熟地用抹布擦地。
他经常会帮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甚至踩着板凳下厨，给劳累的妈妈炒饭。
“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他只有学会独立，才能更好地生活。”陈银莲说，家里没有花过一分钱给他报补习班，他知道家里条件有限，更加努力在课堂上听讲。
方宇翔说，他没有自己的手机，也从不在游戏上浪费时间，所有作业基本都在学校完成。初中课业再重，父亲也要求他每天晚上10点半必须熄灯睡觉，培养他高效学习的习惯。
走进方宇翔的房间，小书桌上是一本本摊开的高中习题。“很多人问我学习方法，最重要的就是提前预习、高效听讲、课后复习。遇到难题不要依赖翻答案，思考能力不训练就会退化。”他说。
床头的书架上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他爱看《西游记》，也爱看《三国演义》，喜欢诸葛亮和关羽那样的英雄。
但方宇翔最崇拜的人，是“板凳上的励志演说家”陈州。
13岁时，陈州从火车上摔下失去双腿，却凭借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不懈奋斗与攀登，仅靠一副小板凳，成为“用双手登上五岳第一人”。
“你看，这副小板凳就是陈州叔叔送给我的！”方宇翔开心地说，上初中时，陈州送的第一副小板凳，已经被他用坏了。听说他要上高中了，叔叔又寄来一副。“我要像他一样，长大后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每个小板凳足有3斤半重，两个板凳加起来7斤多。一路走来，方宇翔已经磨坏5副。“现在，小板凳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等我将来考上大学，我还要用这副小板凳，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今年是宇翔求学的第十年。这些年，他在学校没有遭受过一次校园歧视和霸凌。”陈银莲说，正因为有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与善待，宇翔才能自信阳光地成长。
小时候去武汉安装假肢时，方宇翔曾见到许多比他更为艰难和不幸的人。
“他们有的双腿、胳臂都失去了，还有的孩子罹患脑瘫，被父母放弃。”他说，“父母教育我，人不能总是去比失去了什么，更要比得到了什么。比起那些更艰难的人，我至少还有一双手，有健全的大脑。虽然缺少双腿，但我从不缺爱，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2021年，方宇翔获评“湖北省新时代好少年”。2022年，他获评“全国优秀少先队员”。
方宇翔的梦想，是考上985大学。他希望成为一名医生，“这样我就能帮助更多的人。”
目前，远安一高在政策范围内减免了他的学杂费，并就近安排休息室，方便宇翔妈妈接送他上课。同时采取临时聘用的方式，让宇翔妈妈在学校灵活就业，减轻他们家庭的负担。
远安一高党委书记王翼说，学校会继续接力，照料好方宇翔的学习和生活。“参加军训时，作为高一（一）班的一员，他没有掉队！板凳上的青春同样精彩，希望在全社会的共同呵护下，宇翔能逆风飞翔，飞向更好的未来！”
板凳上的少年，迎风绽放的笑脸，仿佛从来不曾历经苦难。
车祸带走了他的双腿，却无法带走他坚韧向上的生命力量。
板凳与爱，撑起了他的人生，也放飞了不屈命运的振羽之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