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8月11日

古盐道上

甘泉 于文江 作

□ 甘茂华

山路十八弯,湖北到四川。过了九道河,还有九座山。

这条五百华里的川鄂古盐道由来已久,早在清末民初,崎岖山路上,运盐人便络绎不绝。它是从四川巫溪县(今属重庆市)宁厂镇通往湖北房县、保康、兴山、秭归、利川、巴东等县的几条古老山路,东连荆襄(荆门、襄阳),南通施宜(恩施、宜昌),历史上以运输食盐为主,故称川鄂古盐道。从兴山通往神农架境内的古盐道,背脚子大多以阳日湾为起点,经松香坪、茨芥坪、田家山、鸭子口、长崖屋、大九湖,翻越太平山,到达大宁盐厂。在古盐道上运盐的人,因使用工具的不同,房县、保康人用扁担挑盐,叫“挑夫”;兴山、神农架人用背架子背盐,叫“背脚子”;而我老家恩施、利川人用背篓背盐,则叫“背佬儿”。尽管山高路远,餐风饮雪,打雷扯闪,暴雨倾盆,背脚子却不惜流汗流血,甚至拿命去换盐。盐很金贵。盐是维持人类生命的能量。没有盐无法过日子。特别是抗日战争时期,海盐、淮盐不能运进山来,川鄂古盐道便应运而兴。这是鄂西山区峥嵘岁月的一个缩影。那些高山密林的深处,一条古盐道就是历史文化的一条血脉。

从兴山到神农架,我一直在山林间行走。我的脚踩在川鄂古盐道上,感觉到一种生命的执着和踏实。当我向着藏匿着无数生命背影的古盐道走去的时候,带着遥远的追忆与感慨。那些山岩石阶上凹下去的大脚印,泛着雨水的亮色,很可能还残存着背脚子的体温。亘古的山岗保存着原始的状态,遮天蔽日的树木,经历漫长岁月的风雨之后,依旧互相依偎着挺拔着,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甚至在乱草丛中,刺巴笼里,竹叶青蛇也敢钻来钻去,花斑鸠也敢飞起飞落。路边野花恣意生长,凉飕飕的山风在三伏天也吹得人皮肤起鸡皮疙瘩。神农架,这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地方,朴素而又繁华的世界,遥远而又异彩斑斓的风景,连同这条川鄂古盐道,滋养着我的身心。那些奔波在古盐道上的背脚子,脆弱的生命该以怎样的顽强和坚韧,才能背负沉重如山的人生?我知道这条路上每一步都极其艰难,没有田园牧歌,只有生命的挣扎和呐喊。正这样想着,从板壁岩方向就传来一阵钻心钻胆又钻肋巴骨的山歌:早上三声喊幺妹,晚上幺妹喊三声,抱起铺盖满铺滚,不怕旁人嚼牙根。背盐不怕脸朝天,鼓起眼睛也打鼾,抱在一起心头热,要把幺妹的魂喊断。——这是背脚子的歌,上百年来,扑不灭的火焰!情感的岩浆在这里奔突,生活的酸甜苦辣在这里搅拌,背脚子的磨难和梦想在这里辗转纵横。顿时,我感到雷打天开,面对苍莽群山,无话可说。从中,我体味到了背脚子炽热如火的爱和强悍的生命力量。

背脚子俗称“脚行”“力人”,他们在行进中有很多自己的歌,用歌把满肚子苦水倒出来,用歌把心爱的人喊出来。我老家恩施有一首《背佬儿歌》是这样唱的:背佬儿,三只脚,背佬儿活路不松活。背上背的像座山,爬坡下坎打搞脚。三步歇,五步站,腰也弯来背也驼。吃的粗茶和淡饭,头上戴的蓼叶壳。为人莫当背佬儿,长大媳妇都难说。——为什么是三只脚?还有一只脚是打杵。背脚子注定一生辛劳,而这种辛劳本身的苦难历程所伴生的苦中作乐的山歌,实在是一种残酷的快乐。谁懂呢?谁疼呢?最怕的是那些常年背盐的单身汉,他们注定要在古盐道上承受炼狱之苦,在背脚子的山歌中获得永生。

早年,我在大九湖镇文化站的仓库里,看到他们搜集来的背脚子运盐的工具。背篓,不是普通的背篓,框篾又宽又厚,背沿缝着一圈包皮,背篓屁股底下绑着一块牛皮,载重又耐磨。打杵,不是一般的打杵,硬柏木做的,底下包铁箍,杵尖像个铁陀螺,经久实用。还有斗笠,蓑衣,皮垫肩,麻草鞋,冰雪天防滑的脚码子(其作用相当于汽车的防滑链),走夜路照明的马灯,下雨天遮雨的油布等等。光看这套工具,就知道古盐道的苦累险恶了。镇上的宣传委员给我请来一位背脚子老汉,姓苏,他点上一支烟,讲起了“背脚经”。他说:“背脚有背脚的规矩,一包盐有二百斤,来回一趟要一个月。走得远,赶不得急,上七下八平十一,不多走一步。上山七步一歇,下山八步一歇,走平路是十一步打一杵。打杵不能打在石板上,那是要命的。歇气时,打杵横在背篓底下,双手握紧打杵两头,脚叉开,站成一个三角形,然后嗨地一声吐出一股长气,人一下子就舒服了。还有一条规矩,早上三杵慢悠悠,晚上三杵赶栈头。清早起来骨架子没有打开,要慢慢来,傍晚要找客栈,就得抓紧赶路,不然就只能住在荒山野岭的岩洞里,搞不好就成了野猪饿狼的下饭菜。盐路难走,比上天还难哪!”

随着苏老汉的讲述,我眼前出现一幕幕背盐的情景,耳边又响起那首钻心钻胆又钻肋巴骨的背脚子山歌,那是一种生命的煎熬和疼痛,辣糙糙的触动骨髓的苞谷酒啊!不过,我仍然深感忧伤,一种捅破了伤口血流不止的痛苦和悲伤。我看到了背脚子生存路上的脚印,风雨夜归人的渺茫的希望。据说,路上有个叫“九条命”的地方,曾经有九个背脚子遭强盗抢劫打杀,在这里命丧黄泉。还有个地方叫“卸甲坡”,因唐朝一位将军把盔甲卸下来在此休息而得名。背脚子不叫休息,叫作歇脚或者弯艄。有一天,兴山的几个背脚子走到卸甲坡时,天黑下雨,前面几十里路又没有人烟,只好找一户人家借歇。这户人家人多,已经没有弯艄的地方,他们只好在火垅边烤粑粑吃、打打瞌睡。第二天麻麻亮,道声多谢,又接着赶路。这还算好的,下雪天冻死人,三伏天累死人,被人推下天坑害死人,悬崖边一脚踩空掉下深涧摔死人,都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看苏老汉讲这些故事时,低下头闷闷地抽烟,咕咚一声,喉结一动,硬是把喉咙里酸酸的东西吞下去了。

苏老汉已经是米寿之人了,瘪嘴豁牙,干瘦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使人感到夜半的凄惶。为了转移他的思绪,我又给他敬了烟,请他给我唱首背盐的山歌。苏老汉仰起脸想了半天说:“就给你唱首《背盐歌》吧。”据他说,这首歌流传在房县和神农架林区,早些年他曾经给几个摄影记者唱过。苏老汉嘶嘶啦啦地唱起来:大宁厂,开盐行,累坏了湖北好儿郎。大昌街上开黑店,油渣子背窝钻心寒。杨溪河,到马堰,川垭子就在大路边。有钱的哥哥吃顿饭,无钱的哥哥吃袋烟。八坪谷的苞谷好卖钱,杀得老子难过年。荫凉树,蛤蟆井,路过三墩子继续行。太平山,自生桥,黑水河旁来弯艄。娘娘坟,水井湾,苞谷荞麦当的饭,铜洞沟,黄柏阡,放马场有个孙玉山。漆树垭,下碑湾,碑湾有个李子端。青树包,直接走,一直走到鸡鸣口。天晴之日心欢喜,下雨之时有些愁。有钱的哥哥拉一把,无钱的哥哥对岸吼。水田坪还不要紧,薛家坪有葵花井。九道梁上无心坐,接着又上暮阳坡。七十二道河难过,接着又上獐子山。獐子山上横起过,接着又下上当河。上当河有扯垮庙,薛蛟薛葵取得宝。狮子崖,门古坡,来到城里坐一坐。脚板皮走掉好几层,我再生不到房县城。

苏老汉的背盐歌,就是一张川鄂古盐道的路线图。苏老汉的声音,那是天生的原生态,是来自盐道神灵的恩赐。看来,盐道在他灵魂里扎下了根,哪怕死去了也会灵魂出窍。这些唱在古盐道上的歌,带给我的是什么?生命的盐,滋养身体和精神的盐。

直到今天,人心焦虑浮躁的今天,大山里的男人和女人依然在偏远的山寨里用最本真的生命语言诉说着他们的欢乐和痛苦、梦想和忧伤。我在山林间继续行走。我看见有一缕一缕金线般的阳光洒在川鄂古盐道上。我终于明白了,那些歌就是对苦难生活的追索和热爱,在白云深处,也在人心深处,像金子一样,熠熠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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