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华东
未见鹤影，先闻鹤唳声。几声鹤鸣，高亢嘹亮，掠过芦海，划破长天，催动我们的脚步。
6月30日，踏上黑龙江省扎龙自然保护区丹顶鹤放飞区的木栈道，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绿色，勾魂摄魄的是这几串跳荡闪耀的音符。
近了，再近了，抵达观鹤平台，只见面前人工垒起的两三米高土坡上，昂昂5只丹顶鹤迎宾。有两只款款施施向人们走来，高约一米五的家伙，长喙长脖伶仃长腿，步态从容。又近了，一抹朱红顶、大体洁白如雪而喉部颈部翅羽尾梢黑亮更显黑白分明，两粒滴溜溜褐黑眼珠盯着隔水隔栏蜂拥而至的人群，神情泰然而友善。另有3只，或涉水叼啄水草，或徜徉于草坡，或伫立而凝视，都是那么的怡然自得，静逸，优雅，一派卓尔不群的君子风范。
9点半，一面小红旗在坡后挥起，“咿呀——”“丹顶鹤你好”“快拍呀”“它扫到我了”……人声鼎沸时，气流扑面，几十只丹顶鹤已同时从坡后涌出顺坡而下，逆风而起在人们头顶掠过，随即冲上高空翱翔、盘旋，继之疾速收翅落入繁育基地，隐于小坡后的巨笼中。“惊鸿一瞥”，短短两三分钟，留给观赏者的将是无尽的怀念。“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网上有篇文字记述这一观感，其题目就是“到扎龙看一次鹤，就知道美好的事物为什么让人忍不住流泪”……
丹顶鹤，世上的精灵，人间的瑰宝。在我国，丹顶鹤也叫仙鹤，象征幸福、吉祥、长寿和忠贞。中国古籍文献中对丹顶鹤有许多称谓，如《尔雅翼》中称其为仙禽，《本草纲目》中称其为胎禽。殷商时代的墓葬中，就有鹤的形象出现在雕塑上。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器中，鹤体造型的礼器就已呈现。我国历代的文学和美术作品中，丹顶鹤屡屡成为人们歌咏赞颂的吉祥物。宋徽宗的《瑞鹤图》，更是美术经典。杜牧有诗云：“清音迎晓月，愁思立寒蒲。丹顶西施颊，霜毛四皓须。”王象晋的《群芳谱》中评价丹顶鹤：“体尚洁，故色白；声闻天，故头赤。”在道教中，丹顶鹤飘逸的形象成为长寿、成仙的象征。明清时期，朝廷给丹顶鹤赋予了忠贞清正、品德高尚的文化内涵。文官的补服，一品文官绣丹顶鹤，把它列为仅次于皇家专用的龙凤的重要标志，因而人们也称鹤为“一品鸟”，鹤立在潮头岩石的吉祥纹图，象征“一品当朝”；仙鹤在云中飞翔的纹图，象征“一品高升”；日出时仙鹤飞翔，则象征“指日高升”。在我国民间，“松鹤延年”“鹤寿千秋”寄寓着美好的情思与祝福。
起于草野，声振云天。《诗经·小雅·鹤鸣》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丹顶鹤鸣叫声的传播力、穿透力极强，在天空中飞翔时，往往未见其影，先闻其声，其洪亮、深远而清响，可以传到数千米以外。古人孟郊《晓鹤》描述为：“应吹天上律，不使尘中寻。”丹顶鹤的鸣叫声高亢嘹亮，一是作为明确领地的信号，在筑巢孵化期每对鹤占区域约1.5平方公里；二是发情期交流的重要方式。丹顶鹤是一夫一妻制，一旦结成配偶，定会相伴相守终生不渝。其择偶绝不选“青梅竹马”，而是通过鸣叫结缘远族，选定后相互歌唱、翩翩起舞，进而繁育后代。每年3月末4月初，当丹顶鹤到达繁殖地后不久，即开始配对和占领巢域，雄鸟和雌鸟彼此通过不断鸣叫来相互吸引。求偶时两两对鸣应和、跳跃和舞蹈。舞姿也很优美，或伸颈扬头，或屈膝弯腰，或原地踏步，或跳跃腾空，有时还叼起小泥块或小草小树枝抛向空中。为来自中国报业协会组织的全国各省市百余名媒体记者编辑当导游的张静介绍，鹤唳云天，是因为丹顶鹤的鸣管狭长，是人类气管长度的五六倍，末端卷成环状，盘曲于胸骨之间，就像西洋乐中的铜管乐器一样，发音时能引起强烈的共鸣，声音可以传到3至5公里以外。
像东北虎、大熊猫一样珍稀，目前，丹顶鹤是中国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在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红皮书中乃濒危物种。据权威专业资料记载，全世界的野生丹顶鹤总数至2010年仅有约1500只，其中在中国境内越冬的有1000只左右，保护好丹顶鹤以及它们的生存环境为举世关注。
扎龙，世界大湿地，中国鹤家乡。扎龙，一说，达斡尔语，汉译“落雁”之意；一说，蒙古语，意为“大雁飞过的地方”。从扎龙自然保护区内的“望鹤楼”放眼望去，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小叶寒带芦苇，微风吹过，纤杆细叶来回摇摆，婆娑成韵，恰似一片翠绿的海涛鼓动翻涌。齐眉处，一团团蜻蜓翻飞；头上，群群不知名的鸥鸟飞翔鸣唱；远处，白枕鹤、白头鹤、白鹤、灰鹤、蓑羽鹤等时隐时现……百鸟争鸣，一派生机。
“在看不见的芦苇深处，野生丹顶鹤正忙着孵化哩。”保护区高级工程师、原副局长王文锋告诉我，扎龙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亦称扎龙湿地，南北长82公里，东西宽45公里，总面积21万公顷。在全球2300多处“国际重要湿地”中，扎龙湿地为亚洲第一，世界第四，而且，它还是世界上最大的芦苇湿地。距2010年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世界上现有鹤类15种，中国有9种，扎龙有6种；全世界野生丹顶鹤增长到3000只上下，而如今每年稳定在扎龙安家筑巢、繁育后代的则有300多只。所以，举世公认扎龙为“鹤乡”。1987年，在国际鹤类保护研讨会上，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授予扎龙所在的齐齐哈尔市为“中国鹤城”。自1992年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后，几经建设，扎龙已成为全球16个湿地保护成功典范之一，亦是研究恢复与重建退化湿地生态系统的参照标杆。
中国鹤城，丹顶鹤乐园，齐齐哈尔为其做出巨大努力。人们都知道，北大荒，黑土地，以“粮仓”著称。地处松嫩平原的扎龙，位于齐齐哈尔铁锋区、昂昂溪区、泰来县、富裕县和大庆市杜尔伯特蒙古族自治县、林甸县的交界处，湿地周边皆为优良的“东北大米”产地。而今，通过划界及湿地资源保护、乌裕尔河生态补水、核心区居民生态搬迁、执法护鸟等工作，方圆21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保护区腹地13个自然村屯，总人口仅为5000来人，且多从事与护鸟育鸟、芦苇养护收割相关的事务。我大略算了一下，土地平旷、水草丰美的扎龙湿地，国土面积略小于我省仙桃市，而仙桃生活着150多万人口；略大于江夏、潜江等地，而这两地总人口也各在百万上下。怎么认识、怎么看待这一“鸟进人退”？王文锋说，人与鸟争土、争水、争草、争生存，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北方少数民族不尚农耕，扎龙湿地杳无人烟，是鸟儿鱼儿的天堂。后来，清朝廷放荒招垦，“闯关东”谋生的人多了，人进鸟退，1973年科考仅监测到丹顶鹤173只。为扭转这一恶劣趋势，1976年6月，根据中科院著名鸟类专家郑作新先生建议，当地政府组建了扎龙自然保护区筹备处。功以千秋计，福为万代谋。保存湿地、保护丹顶鹤等珍禽的意义，不仅在于给世界一个“地球之肾”、留一份物种，也在于给中华民族子孙留一块沃土、积存一份文化与文明，这是给未来的储蓄。与万物万类共存于世，这是人类文明的必须与必然。
从事湿地保护、丹顶鹤保护与繁育30多年，王文锋多次赴多国参与加国际性学术会议。他介绍，外国同行时常称赞中国政府、中国人民了不起！以博大的胸怀、无私的精神从事这一事业。目前，中国已经建立的以保护丹顶鹤为主的自然保护区已经超过18个，其中吉林向海、湖南东洞庭湖、江苏盐城、青海岛岛和江西鄱阳湖等，已被列入国际名录。其中，扎龙湿地最突显、最重要、最独特的意义，在于它是全球唯一进行丹顶鹤人工繁育、野化训练、成功放飞的繁育基地。至今已人工繁育丹顶鹤1000余只，除笼养鹤个体保持在500只外，陆续野训放飞的个体，成为壮大全球丹顶鹤种群的生力军，弥补了日本北海道丹顶鹤人工繁育千余只但缺乏野化训练成为非迁徙群体、弱化为留鸟的不足，创造了数百只丹顶鹤野化放归的“扎龙故事”。
繁育基地饲养员徐惠，对手下的每一羽雏鹤、亚成体鹤，都十分熟悉。他说，为逐步壮大野生丹顶鹤种群，保护区经过40多年探索，形成了“散养鹤繁育”和“放飞逃逸”两种人工繁育鹤的野化路径，越来越多的事例证明了丹顶鹤野化成功。在这些丹顶鹤中，有一只编号“L283”的丹顶鹤，让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津津乐道。“这是一只2018年人工繁育的丹顶鹤，2021年7月在放飞中逃逸，不久即与野生丹顶鹤成功配对，当年12月在北京延庆被观测到。有趣的是，第二年12月，它们又在延庆被拍到，还成了一家三口，有了一只小鹤。”王文锋说，这说明，这只鹤已经完全融入丹顶鹤野生种群，并参与野生种群繁殖，是扎龙丹顶鹤野化放归成效的最好例证。
王文锋介绍，“放飞逃逸”是指一些丹顶鹤在性成熟后，本身就有“逃逸”的冲动，在放飞过程中便直接离开，去往野外生活。“散养鹤繁育”则是通过建立从人工繁育到野化放归之间的“过渡种群”，让这些鹤的后代完成野化过程。每只鹤腿上都佩戴有扎龙特有的标志，部分鹤佩戴卫星跟踪器用以监测它们的迁徙路线。
监测散养鹤的情况，便是徐惠的主要工作之一。“繁殖期这段时间最忙，从交尾、筑巢到小鹤出生，前后要三个多月的时间。每只鹤哪天产卵、哪天破壳，都要记录，还要随时拿望远镜观察巢区的情况。”徐惠说，就在3月2日早上，他在芦苇地里发现了今年保护区散养鹤产下的第一枚鹤蛋。在保护区工作17年，对徐惠来说，这些鹤“和家人没有区别”，“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些丹顶鹤能放归大自然，让丹顶鹤的种群更壮大。”
在扎龙，“仙鹤姑娘”徐秀娟的事迹，更是脍炙人口。“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一曲《一个真实的故事》，传颂的就是她的故事。徐秀娟，父亲是扎龙保护区的鹤类工程师，母亲也一道在此养鹤10年。她17岁就随父亲徐铁林养鹤，担水、配食、喂鹤、放鹤、清扫鹤舍、诊治护理病鹤，样样干得都十分出色，她单独饲养的幼鹤成活率达到100%。经过驯化的小鹤能听她指挥跳舞、飞翔。国家领导人来保护区视察就观看过她的驯鹤表演。后来她进入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系进修，十门主课成绩全部为优。随后，她身揣3枚鹤蛋，赴丹顶鹤南迁越冬地江苏盐城滩涂珍禽自然保护区，这3枚鹤蛋经她体温孵化出生、成活并半散放饲养成功，深得业内专家好评。可一天夜晚，她为寻找飞失的白天鹅，牺牲在复堆河中，献出了23岁的宝贵生命。其后，他弟弟徐建峰为承继姐姐志愿，从部队转业到扎龙从事饲养繁育、野外救护监测，孰料这位优秀共产党员、省市劳模也因摩托车失控跌入水沟不幸身亡。现在他们的侄女徐卓，放弃高校保研，又成为一名守鹤人。前赴后继，这一家“真实的故事”令人唏嘘不已敬佩有加。“走过这片芦苇坡，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留下一首歌。为何片片白云悄悄落泪，为何阵阵风儿轻声诉说……还有一群丹顶鹤，轻轻地轻轻地飞过……”正是有了徐秀娟他们，有了扎龙，有了中国鹤城，有了神州大地18处辛勤奉献着的保护区，才有了百鹤千鹤的“声闻于野”“声闻于天”。
这是一片神奇的国土。
这是一个崇高的民族。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这是一代创造奇迹的人们。
何止是鹤唳于九皋？放眼神州，我们曾为华南虎、白鱀豚等生灵灭绝而悲怆哀惋，现在更为一批珍稀生物得到保护并繁衍兴盛而欢欣。
曾被人们称为孑遗物种的“国宝”大熊猫，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野生种群、圈养个体都逐年增加。2016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已将它从“濒危”物种降级为了“易危”。降级不降保护，相关专家表示，围绕大熊猫的保护工作丝毫不会松懈。
朱鹮，作为曾被认为已经在野外灭绝的珍稀物种，从1981年在陕西洋县发现时仅存的7只，繁衍到现在的9000多只，成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工作的见证，其种群正在向东亚历史分布地不断拓展。
麋鹿，原为中国独有、唯一适宜湿地生境生存的鹿科动物。然而，在自然灾害及战争等天灾人祸诸多因素共同作用下，至1900年，麋鹿种群在中国基本消失。1985年8月，麋鹿种质资源从海外重新引回故土，并在北京麋鹿苑、江苏大丰、湖北石首建立起麋鹿野生放养驯化保护基地。经过30多年的科学保护，我国麋鹿种群已经发展壮大，分布地逐渐扩展到其历史上分布的所有区域，成为濒危野生动物保护的范例。麋鹿种群数量，已从重新引入初期的77只达到1万头以上，野生种群数量达到4400头，麋鹿分布地也由最初的2个扩展到83个。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仲夏时节，在我省石首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2500余头麋鹿徜徉在长江故道，或悠然觅食，或戏水追逐，呈现出一派和谐的大美生态图景。
“万兽之王”东北虎、山野精灵金丝猴、中国特有物种藏羚羊……随着一处处保护区设立，它们成了一片片国土的主人，获得尊重，种族兴旺繁荣。资料表明，我国已建成世界级自然保护区28个。截至2021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已达474个，总面积达到了约100万平方公里，超过我国国土面积的10%，比5个湖北省还要大。
鹤唳于九皋，万类争荣于华夏。美哉河山！壮哉中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