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应松
有说，神农架有个神秘的邻居，它就是五里坡，养在深闺人未识。
四月，神农架的大九湖，已是春色迷离，纷红骇绿，芳尘袅袅，青霭澹澹。从湖滩钻出的芦芽，摇曳成浅荡，风起时，一片苍苍蒹葭。空旷的水域，岑寂的草甸，被四围的群山相拥着。
“往那边看，翻过四方台和五等子垭，就是重庆巫山的五里坡，那里有条大峡谷，五十多公里。”友人说。
其实，在它相邻的神农架大九湖，也有个地名叫五里坡，神农架大九湖的五里坡离重庆的五里坡不到十公里。怎么叫五里坡呢？这名字太恭谦，太朴素，太与世无争。在五里坡大峡谷的后面，紧跟着有小三峡、小小三峡这样的绝世景观，五里坡大峡谷还被誉为中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
“五里坡是个比神农架更神秘的地方。”朋友对我说。
我们翻过鄂渝界山，这几乎不要气力，因为，过去十分偏僻的神农架，已有很好的公路与重庆连结起来了。而且，这两地其实是一地，属同一个“世界自然遗产”。五里坡是神农架世界自然遗产地的延伸部分，当年在向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申报世界自然遗产时，经过了神农架林区和湖北省林业厅的批准。
更加重要的是，它们同时穿过这个地球最神秘纬度北纬三十度，这个纬度被称为“地球的脐带”“上帝之环”……
春天总是相似的，在同一个纬度上，有着许多相同的地质、气候和动植物基因。在大九湖，在神农顶，在五里坡，在阴条岭，金盏花、蔷薇花、飞燕草、断肠草、老鹳草、醉鱼草、淫羊藿、萱草、连翘、酢浆草都开花了，色彩艳丽，越是荒野，花越清新俊俏，毫不含糊地展示它们的惊世妖娆。大片紫色的鼠尾、青翠的野葱，像是山洪暴发，在坡地和岭上蔓延。独蒜兰、独花兰、卷瓣兰、杓兰，还有春兰、蕙兰等众多的兰花在涧谷中纵肆开放。上了山岭，噢，全是腾腾燃烧的杜鹃，全是红色的焰火，红色的氍毹，为春天盛装华服的走秀，铺上了厚重雍容的红地毯。这闪烁在三峡地区一隅的春天，在秦巴山脉的腹地，灼灼其华，熠熠其姿。
“我倒是很想看看八王寨和兰英寨。”我对朋友说。
朋友告诉我：“八王寨虽然是神农架流传甚广的故事，神农架有一个八王寨，但重庆巫山的五里坡，也有一个八王寨。还有神农架大九湖的兰英寨，也在重庆与神农架的界岭阴条岭上。实际上，它们是一体的，神农架林区是一个行政单位，而神农架却是一个地质概念，大神农架地区很大，是扬子准地台和秦岭褶皱系两个一级构造单元……”
五里坡，从忍子坪迤逦而入。过了一个叫“渝鄂汇芳”的新地名，但见山势盘亘，玉岫幽壑，暗香满谷，轻岚绕石，悬瀑阵势如沸，峭壁夹峙如笼。松涛琤琤，嶂岭巉巉，湍濑回旋青苔之上，群峰杳入白云之间……
我告诉自己，这里进入了巫山云雨之地，那些撩动变幻的云雾，在山头和山谷间缱绻沆瀣，像是梦中的神女翻身。“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五里坡，有小石峡、栓牛纤、筒子峡、猴子石、大河口、蜂桶坪、打鼓岭、九盘山、羊翻水、阎王鼻子鬼门关、姑娘岩等地名和观景台。大葱坪草甸上的姹紫嫣红，薄刀梁尖峰上的惊悚莫名，如此薄削的山形，世所罕见。而山体地质扭曲得更厉害，自然的塑形更夸张。一路溪水轰轰，一路鸟声翙翙。我们经过一线天，顿感步入地窟。而旗帜山却如两支古代的旌旗，在山峦间怒卷起来，皆因为薄如旗帜而故名。它们的后面有更多的薄崖，薄崖之间的峡谷深不可测。我原以为“薛刚反唐”的传说只是神农架的特产，没想到这里同样有类似的故事，而旗帜山就与“薛刚反唐”的传说有关。倒钟坪的船形山，如一艘巨大的石船，在惊涛骇浪中颠簸，动感十足，气势磅礴。山崖间，农家的干打垒墙壁上，挂着丰收的苞谷，高搁的蜂箱。鸡群咯咯，羊群咩咩，牛群哞哞。蜜蜂和蝴蝶在阳光下聚集吵闹，在花朵间穿梭，它们的声音张扬着五里坡的春色。高大的巴山冷杉、云杉、珙桐、红豆杉郁郁葱葱，悬崖上的杜鹃像是森林里溢出的一蓬蓬火堆。峡谷里的人家如何不是世外桃源？“筵羞石髓劝客餐，灯爇松脂留客宿。”不用渔舟引路，只闻深涧花秾，时间凝止于四月丽景。芳径远，春溪满，杖藜行，绝尘山中，行歌青岭，云畔人家，桃李浮烟。野老无樵声，稚童有笑颜……
五里坡是继武隆和金佛山后，重庆市的第三个世界自然遗产地。但它就在大神农架地区的腹地，在神农架的西坡，从湖北神农架自然保护区西南延伸过来，也是大巴山弧和川东褶皱带的结合部，三峡库区的生态屏障。据朋友说，神农架有的特殊植被五里坡都有，神农架没有的植物五里坡也有，它的生物多样性在这里表现得尤为突出。这里除了有三十多种国家重点保护的一、二级珍稀植物如珙桐、银杏、水杉、厚朴、红豆杉、水青冈、巴山榧、香果树、天麻、杜仲外，还是我国裸子植物的重要繁衍基地。而国家重点保护的一、二级珍稀动物也有三十多种，如金丝猴、豹、云豹、金雕、林麝和猕猴、黑熊、斑羚、大灵猫、水獭、鸳鸯、苍鹰等。五里坡发现的野生物种就有两千三百多种，动植物总和已经超过神农架。
常绿阔叶林和常绿阔叶混交林是我国特有的植被类型，是我国特有的亚热带森林生态系统，五里坡是一个重要的窗口。同样，这片地区深处世界最大的喀斯特高原中生态系统的脆弱带，石漠化是它的远忧和现状，但五里坡保存了完好的森林生态系统，阻止了这一可怕的进程，它的原生态，对我们抵抗喀斯特地区的石漠化提供了优良的典范。
在五里坡，经常会蹦出一些令人欣喜的新闻，都是发现的新物种，这里近年发现或命名了三峡白前、矮生假糙苏、圆唇对叶兰、叉唇钗子股（也是一种兰花）、毛弓果藤、小巧羊耳蒜、圆叶茅膏菜（捕食昆虫的植物）、五里坡派模蛛、五边巨疾灶螽等。
说到它的神奇，五里坡没有经受过神农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斧钺之灾，有三万亩原始森林至今从未涉足。这片原始森林因为神秘难测，曾有过五十名科考专家组成的队伍深入其间，结果迷了路，失踪两天后才找到。探访的科考队员对此语焉不详，于是再没人敢踏入这片禁区。
关于五里坡的神奇和神秘，传闻甚多。这里也有野人的传说，野人住在高山的山洞里，会抢村里的女人，野人与农妇生下的孩子，半边猴脸半边人脸，这个传说与神农架略有不同。
有人说五里坡原始森林中生长着一种唐朝流传下来的酸菜，人不饥饿时不会出现，只有在山中因迷路特别饥渴的人，这酸菜才会出现。
五里坡有九十九道隐形的石门，外人误入进去后则门闭合，会一辈子困在里面，再也走不出来。因此，只身进入五里坡的人有失踪之虞，皆因闯入了那九十九道石门，而当地人则不会。
当地还流传一双会走路的石鞋的传说，说这双石鞋看见的人永远离它一丈远，你用竹竿去挑它，它还是一丈远，这双石鞋会走路，你是得不到它的，神奇的石鞋许多人都在峡谷中见到过。
这里还有一块“神仙稻田”，里面每年会自然生长出野生水稻，打出的稻米圆润饱满，香糯可口。
红槽村，在五里坡的峡谷深处，产红米，口感奇异，营养极高，产量很低。这里还出产一种黑土豆，俗名“黑金刚”，通体黑紫色，耐嚼，含花青素和硒，做出的火锅菜肴堪称一绝。这个神秘的村落里，有一扇巨大的石壁，上面隐隐约约有许多黑色的凸起线条，像是有人镌刻出的神秘文字。当地人说，这上面是一部没人读懂的“天书”，即天上的神仙所刻。
在峡谷里一个叫山鬼坪的地方，有一汪奇特的大水潭，据说那就是传说中山鬼的居所，无人敢靠近，否则会怪事连连。当地人说，前几年，有一个外地来的采药人，为了采到金贵的金钗石斛，不听劝阻，偷偷进入山鬼坪。他正在崖上采药时，乌云滚滚，树丛中似有许多幢幢身影走动，还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采药人吓得收拾工具准备下山，突然一个身高一米左右的物体，从他的身边飞快闪过。采药人回到山下的村里即大病。村民告诉他，那就是传说中的山鬼，当地人是从来不敢涉足的。
出生在神农架南坡的屈原，其笔下“被薜荔兮带女萝”的山鬼，出现在巫山的五里坡并不奇怪。有人说山鬼就是巫山神女——西王母的女儿瑶姬，她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座山峰，在长江边的巫山云雨中生活。
巫山的“巫”，正是巴楚文化中最重要的元素。巫的神秘，在五里坡的深山老林里浓厚地漫浸着。巫山是巫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但大自然的神秘巫术，在五里坡尤为耀眼。巫山的云雨圣境中，饱蘸着沉甸甸的神秘与神奇，它赋予了五里坡巫灵的传说与魅惑，这片笼罩着神话和巫风的大地，在北纬三十度神秘氛围的加持下，让仙灵不可测，巫鬼不可分。山鬼在这片云雨烘罩的山地自由出没，它就是巫山神女的化身，是所有美丽的想象和伊甸园幻景。
五里坡，不是一个坡；五里坡，也不止五里。五里坡，是三峡地区最后的净土，最后的香格里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