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蔚蓝
人生大事,生老病死,皆是文学中最能体现开掘深度的题材。孝感市护士学校老师周芳的新作《我亦是行人》是一部关于死亡,或说是关于死者与生者在生死两极中的命运撕扯及情感纠葛的小说集。周芳用平静舒缓的叙事节奏,以极富文学质感的文字,叙写着几个人生命最后的故事,尽管人物的结局大都离不了一死,却少有痛不欲生的悲摧,也没有生者送别逝者的撕心裂肺的场面。或许有写到一些,只是被周芳叙事的基调给冲淡了,感觉不到太多的死亡的可怖和大悲大痛。在作品中,生命的散场被周芳用文学之笔铺陈在庸常恒态的生活场景中,一个个曾经灵醒、鲜活的生命活过了死了,他们每个人不论好坏都无从复制的命运遭际,再加之生动、有趣的叙事话语,大大淡化了由死亡带来的沉重与哀伤。
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大抵是有些生活原型的,是周芳从她所熟悉的视域中打捞出来的人物,他们彼此之间有着紧密的勾连,或是有着血缘上的亲缘关系,或是生活中有着密切联系的接触者,如老师、同学、村民、街坊邻居等等,整体地构成一个熟人社会。他们往复地出现在作家笔下的林下村,存在于彼此的故事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他,既相亲相爱,也相生相克,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即使是死了埋入地下,依然生是一家人,死是一家鬼,在生者和死者之间勾连起一个熟人的关系网。因为是些“熟人”,周芳的叙事就显得很是温情,不仅充溢着俗世的烟火味道,也满是浓浓的人情,每个人物都裹挟着各自独特的血肉气息而来,由生到死,或由死溯生。写得最出色的人物当数《“色色王”传奇》中的王爹爹,他每日混迹于夕阳红麻将馆,不误一场。这人出场形象不佳,瘸着条腿,73岁的人了,总没正经地去蹭摸一下打牌的婆婆,用花言巧语撩逗她们,每每招来众女性的唾骂,但他却享受这种快活,他的在场也给他人带来了热闹和快乐。周芳写这个人物的由头,应该很简单,就是一个孤寡老人猝死在麻将场,被拉去殡仪馆烧了,他的陈年旧事被人谈论了几天就很快忘记。的确,生活中每个死去的人,都无声无息地带走了许多秘密,周芳想要去探掘这些秘密,她要用自己人生经验的积累,用文学的想象把这些简单的线条立体地支撑起来,充盈丰满的血肉,赋予生命的灵性,这便有了“色色王”王爹爹,在麻将馆里斜侧着身子色来色去,王爹爹一生传奇的生命情状,显然不该担当这个色名,在偶尔得知他惦记了一辈子的女人因患癌喝农药死了,导致了他在麻将馆散场一刻猝死。看他一生不娶对爱的固守,“色色王”之名有些名不符实。《舅舅名叫李中焕》中的刘中焕之死拖沓不堪,最后一口气就是吊着不散,等着老家来人给自己正名。《林氏恩怨录》中身患绝症的大伯,老伴和四个女儿四个女婿等一干人等着他死,他不肯走,等着结果,直到大胖孙子出生,见过了才闭紧了眼睛。《林下村的数学老师》中夏明圣为纠正一道误判的选择题,慌着赶去学校,路上遭遇了车祸,口袋中的钢笔甩出去,几十滴红墨水溅在雪地上,滴滴分明。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芸芸众生中不大起眼的边缘人物,大多终其一生庸常无为,他们的一生沉默如草芥,死了也会被人很快地忘记,但他们都有着自己生命的故事,就凭这些,他们在周芳的书写中得以铭记,从而让无华的生命有了另一种存在。
虽说主要是写死亡,但令周芳视线投射更远的是这些人物的前世今生,所有的死都有前因后果,“因”是“死”的铺陈,是前戏,更有戏剧感。《一桩落水事件》中的汪作成老师掉到河里淹死了,《夏梅梅的少女时代》中的夏梅梅得乳腺癌走了,看似稀松平常,死因简单,但显然他们的“生”比最后的“死”要有看头得多。周芳与其说是写“死”,不如说更多地是在探究这些人物有声有色的“生”,在“生”的层面,从那些重重叠叠的往事中,才能看到汪作成一生的不快乐之源,他的人性的致命弱点,他一生解不开的死扣。像有写作才华的夏梅梅的早恋成为她人生的亮点或“污点”,是她命运的转折,她的媚要了夏志田的命,夏志田的命要了她的美。写好人物的“生”,可以在恒常、零碎和无奈的生存形态中去充分演绎性格命运的发展,去探寻人性的纵深,揭示终“死”的迷局。叙写“生”的过程,也可以释放作家所储集的对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种种记忆,就如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林下村”,有很多来自周芳的真实生活体验,让她可以很自信地依凭这种自身积淀的原生经验的可靠性,去自如地进行再现表达。当然这种表达也包括从她后来个人经历中所得到的各种经验,看她对夕阳红麻将馆各种场景,以及对各色人物和对话的描写;在《父亲们的管子》中对医院各种现状,对医护病人特殊体验的描摹,都产生了可靠经验的叙述效果,更易唤起读者感受和体验层面的印象和记忆,作品的质感和可看性也由此而生。
集子中所有故事的构思,或说是人物之死,周芳都是花费了心思的,她的想象力,以及用文学语言讲故事的能力在其中得到了有力的印证。可以把这看成是周芳在创作上的一种成长,周芳的这次创作,摒弃了以往主观自我过于强烈的自我叙事,有意识地尝试着客观叙事,用文学想象赋予人物生命,使写人状物更有看点,在写人物故事上,周芳显露出可继续开掘的创作潜能。
书名出自苏轼的诗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综合两句来看,就能准确地把握周芳对人生,对死亡的一种认识和态度,也能更好地去领悟题旨的意思。死是日常生活情境中的常态,人生的终局。周芳始终以一个清醒的在场者的身份显在或是潜在地出入于其中。的确,所有的人都只是人生逆旅中的匆匆过客,也包括她自己,就如她所说,这本集子“说的无非是疾病,衰老,死。有些是我的病,我的老,我必然要到来的死。可归咎到底,所有的,都是我的。在‘色色王’在‘汪公公’里,我看到了无数个我。他们活过的岁月,都是我活过的,或是必将活过的。”话说得很通透,这有助于读者去理悟周芳写作的意图本真,也让人在“生”与“死”的界面上触动思绪,并有勇气去承受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