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召政
一
走到琼花观门口时，我心中还在纳闷，今天看得到琼花吗？
昨天我到了扬州，刚好碰上了沙尘天气。来自蒙古高原的尘雾，掩了江南的姹紫嫣红。车过润扬大桥，见瓜州渡头，绿杨深处，触目所及，皆是清代诗人郑板桥所描摹的“春风放胆来梳柳”那样，不过，梳柳的不是春风而是西北风，柳亦不是婀娜多姿的江南佳丽，而是怒发冲冠的北地醉汉了。
此行扬州只有一个目的，欣赏琼花。我来扬州数次，都没有好好儿看一次琼花。有的时候是季节不对，有的时候正值花季，却又牵绊于它事。扬州的琼花盛开于四月中旬，最美的花期也不过一个星期。我在这个时间内乘高铁来这里，原来是为了一亲芳泽，一睹娇姿。偏偏天公不作美，这闰二月的天气，很像一个处在叛逆期的孩子，这一刻他拿着令箭当鸡毛，下一刻他又拿着鸡毛当令箭。他让你懊恼，可是你却奈何他不得。
这就是我来到琼花观门口心情忐忑的原因。
扬州赏琼花的胜地不少，几乎每个景点甚至寻常巷陌，都可看到琼树的身影。瘦西湖风景区内的万花园，是扬州欣赏琼花的绝佳去处。但是，此次来看琼花，我仍然要先来琼花观，因为扬州琼花的故事，是从这里开始的。
琼花观在扬州老城内，最早叫后土祠，为供奉主管万物生长的后土女神而建，始建于西汉元延二年（即公元前十一年），两千多年的风霜岁月，让这个蕞尔之地，成为扬州城重要的文化根脉之一。
然而，从后土祠到琼花观，中间还有一千二百余年的历史。到了唐僖宗中和二年（公元882年），建衙扬州的淮南节度副使高骈，眼见历经汉、晋、南北朝及唐的后土观，已经残破不堪，遂发愿增修，并易名唐昌观。从这个更名中，可以看到高骈的忠忱爱国之心。因为在他增修唐昌观的那一年的十月，唐岚州刺史汤群叛附先已叛唐的李克用。李克用占据忻、代等雁北地区，嚣张称王，其以达靼人为主的沙陀军骁勇而不可抵挡，唐之官军屡屡败北。后土祠刚刚恢复，就碰上这么大的国难，高骈自是忧患难平，故将旧观更名，顾名思义，高骈希望唐朝昌盛。但唐昌观之名，只存活了一百一十年。转眼到了北宋，在太宗皇帝的淳化二年（公元991年），满腹经纶一身正气的诗人王禹偁因触怒权贵，担任知制诰并署理大理寺的他，被贬为商州团练副使（这职务苏东坡被贬后也干过），接着再贬滁州，并于995年又贬移扬州。宋代的文人有一个特点，越贬才华越高，越贬诗越是写得精彩。比苏东坡早了大半个世纪的王禹偁，应该是这个传统的开创者之一。
王禹偁在扬州呆了一年多，此一时期他著作不多，却为后世留下了一首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琼花诗》：
谁移琪树下仙乡，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当羞见落梅妆。
研究现存的史料，我认为这首《后土庙琼花诗》是写扬州琼花最早的一首诗。兹后，写扬州琼花的诗渐渐多了起来。第一首写唐昌观琼花的诗，却是比王禹偁小了五十岁的宋祁，他的诗是这样写的：
唐昌观中树，曾降九天人。
銮驾久何许，雪英如旧春。
从王禹偁到宋祁，从后土观到唐昌观，河山板荡，岁月更移。一直遭到冷落的琼花这才迎来了令她惬意的时代。它不再孤芳自赏，而是渐渐地艳惊天下了。
二
琼花观后院，名为琼花园。走到门前时，看到半掩的门扉，一点让我感觉不到“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气氛，不免心下忖度，琼花观内还有琼花吗？
一只蝴蝶飞过女墙，一阵风来，我闻到了一股浓郁却有些冷峭的芳香。推门进去，游人真是不多，但半亩池塘之畔，一丈石桥之侧，确实摇曳着几株花树。
花朵大者如茶碟，小者如杯盖；花萼绿中透白，花蕊凸处擎黄。一树参差，如春姑戏闹中放出的万千飞蝶，错落有致；千枝横斜，如织女飞梭后留下的数幅霓裳，灿烂有加。
逡巡花中，虽不能心旌摇荡，却生了尘外之想；徘徊树下，便思着对酒当歌，却忘了锦瑟无端……
前面说过，扬州观赏琼花的佳处比比皆是。昨日在瘦西湖，无论是五亭桥畔，还是二十四桥，无不游人如织。所有的砖径上、画舫中、烟波外、绿扬里，摩肩接踵的俱是远道而来的赏花人。但是，来琼花观赏花的人，却少之又少。我想，一是此园过于局促，喜欢热闹的赏花人，觉得这里过于寒碜；二是这里并非网红打卡地，不是如我辈这样发思古幽情的人，谁还会来这边享受孤独呢？
有宋一代，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琼花观都可以被称作扬州的地理标识。王禹偁被贬扬州，可谓诗人不幸琼花幸，他离开扬州后半个世纪，另一位大文豪欧阳修亦被贬扬州。欧公在扬州称自己为“文章太守”，虽然他在扬州只呆了一年，却建了一座至今称为名胜的蜀岗平山堂，另外，他还在琼花观内建了一座无双亭，并题诗：
琼花芍药世无伦，偶不题诗便怨人。
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
欧阳修是北宋文章盛世的奠基人之一。每到一处，无不留下绝代风流，垂世佳作。这首写给琼花观的诗，亦成佳话。他在琼花观内建造无双亭，这个无双，指的是琼花观内的那一棵琼树。可见彼时的扬州，琼花只是孤本，要看琼花，只能来这座琼花观。欧阳修幸运，来扬州只有一年，却没有错过琼树的花季，仅看一次，就想着要在琼树之侧修一座无双亭。在那亭子里，与二三友人对着花大如盘，初绽泛绿，盛开如月的琼花，轰饮数日，在微醺中赏花，在沉醉中与花共眠，那是何等的惬意，又是何等的浪漫！
宋代是一个特别适宜文人生活的时代，不仅人尽崇艺，即便当了皇帝，也无不有着个性鲜明的文艺范儿。
王禹偁之后，琼花观的琼花不再“养在深闺人未识”，而是成为了世人都想一睹芳容的嘉树。宋仁宗与宋孝宗两代皇帝，都想将琼树分枝移栽到汴京的皇城内，以便旦夕观赏。但是，数次移栽均不成功。可见，这琼花观中的孤本是多么地珍贵。
在国人的传说中，还流传着隋炀帝开凿运河，乘舟南下扬州看琼花的故事。这传说源自明末清初问世的小说《隋唐演义》，自是无稽之谈。在隋朝，琼花尚不为世人所知呢。琼花在唐之前，不会落户到扬州，窃以为，是唐末的高骈增修后土祠并更名为唐昌观后，这棵琼树才栽培入观的。宋祁说“唐昌观中树”，此言不谬。
三
从历史的蛛丝马迹中，我们可以判断，琼花观中的这一棵琼树，应可称作宋朝国运的消息树。
在北宋的晚期，琼花观还有一个名字：蕃釐观。
这个名字在今人看来是生涩的，可是将琼花观更名为蕃釐观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宋的亡国之君徽宗赵佶。
蕃釐一词，出自《汉书·郊祀歌辞》，曰“唯泰元尊，媪神蕃釐”，蕃的原义是多，茂盛；釐，福的含义，合起来即为洪福、多福。
宋徽宗为何要将蕃釐二字赐给琼花观呢？解释这个问题，首先要清楚的是，宋徽宗是如何来到扬州的。
公元1126年腊月，对于黄河南岸的北宋都城汴京来说，是一个多年未遇的极寒的冬天。更为可怕的是，在这极端的天气中，女真人建立的大金国的南征军，正势如破竹扑向纸醉金迷的皇城，一向养尊处优温文尔雅的赵佶，惶惶不可终日，他无法应对如此恶劣的形势，出于解脱，也出于逃避，他于腊月二十二日向臣民下了《罪已诏》，尔后逊位，让太子赵桓继承皇位，是为钦宗。过完春节，在1127年的正月初三，在大金军渡河合围汴京之前，赵佶带着童贯等一帮老臣（又何尝不是一群小人呢），在万余名御林军的护卫下，经雍丘、睢阳，渡过淮河狼狈地逃到扬州。
从开封到扬州，在今天看来，这段路不算太远，从高速路上自驾车，完全可以朝发夕至，但在九百多年前，赵佶可是走了一个多月。冰雪之中，舟车无法行驶，多处路段，赵佶只能步行，当然也可以让人背着，但若是背他的士兵摔一个嘴啃泥，他虽贵为皇帝，但摔跤的疼痛感，肯定与常人无异。所以到了扬州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无法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但赵佶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才情最高的皇帝，一旦春到淮扬，赵佶的文心艺胆又满血复活。虽然逊位，他仍然是威风八面的太上皇帝。阳春三月，第一次南征的金兵在获得割让太原、中山等州府的地盘之后，又回到黄河北岸的燕京了。这一次暂时的解围给了北宋朝廷喘息的机会，也给了赵佶悠游湖山的兴致。可能就是在这时候，他来到了闻名已久的琼花观，在当地官员的请求下，给这一处名胜赐题了新名：蕃釐观。赵佶希望命运之神赐给他的大宋朝廷更多的福气，不是一般的福，是繁茂的幸福，是齐天的洪福。
但是，命运再一次捉弄了赵佶，仅仅一年之后，从扬州回到汴京的赵佶，便与他的儿子钦宗赵桓，成了第二次南侵的大金军的俘虏，史称“靖康之耻”。
四
从此一个多世纪，淮河以北的地域，都属于大金国的领土。赵佶的第九个儿子赵构，在杭州建立了朝廷，史称南宋。扬州在其版图内。过去，扬州是偏安一隅的锦绣之乡，现在却成了邻近大金国边境的前线城市。史载赵佶的确为蕃釐观题写了匾额，不知为何，这匾额已荡然无存。南宋时代那匾额是否存在，也无从考证。现存的琼花观第一道山门前的石牌坊上，刻着的是清代名士刘大观的手书。好古的扬州人，为何不找到赵佶的手迹呢？
好在南宋承袭了北宋的文脉风流，词人骚客、高官羽客来到扬州，仍然会到琼花观内品享琼花。
南宋实际的葬送者贾似道，指挥对大金军作战时来到扬州，也为琼花观里的花树写了一首诗：
寂寂蕃釐观里花，伊谁封殖得名嘉。
应知天下无他本，惟有扬州是尔家。
种雪春温团影密，攒冰香重压枝斜。
倚阑莫问荣枯事，付与东风管物华。
如果不因人废诗，贾似道的这首诗，在历代众多描写琼花的诗中，虽算不上压卷之作，但也属中上水平，诗中对琼花的描写未脱前人窠臼，但有两层意思可窥测他的心态，第一层意思表现在词的第二句，他认为赵佶的赐匾是琼花观多个名字中最好的；第二层意思是第七句“倚阑莫问荣枯事”，写此诗时，金国已被忽必烈建立的大元帝国所灭，南宋的对手换成了蒙古人。大元与南宋对峙，身为一国之宰相并手握重兵的贾似道，对前景是悲观的。来到琼花观时，也许是因为他的到来而封路戒严，园中游人绝迹，所以他才说“寂寂蕃釐观里花”，花的寂寞让他能触景生情，所以他才说“倚阑莫问荣枯事”，他不敢问的，不仅仅是花的荣枯，更是时势的荣枯啊！
江山易主，宋元鼎新。这件事谁也不愿意看到，却也谁也不能阻挡。社稷改姓不久，琼花观里那棵独一无二的琼树终于神秘地死亡。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树没了，孤品成了绝种，无双亭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它倾圮了，而且，再也没有重建。
一棵没有血没有肉的花树，却懂得为一个王朝殉情，这是我爱扬州琼花的理由，也是我执意要来琼花观走一遭的理由。
元朝至正十三年（1353年），在琼花观当家的道士金丙瑞在倾圮的无双亭旁又筑了一座琼花台，并在台上新种了一棵琼树。今日我在琼花台上看到的琼花，绝非元之古树，而是一棵树龄不会超过三十年的新植。世有兴衰，花有开谢。如今琼花已成为扬州的市花，虽然宋之无双的那一棵死了，元人补植的那一棵也死了，但千树万树的琼花，却绽放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最为妖娆的芳姿。
用婉约诉说坚强，以娇羞表现忠烈，这该是花族中无双的品质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