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多石头,面貌尽峥嵘。
我在村庄里彳亍,就是在石头上行走。
多青石:青灰色,是钢的品质,犹如村里人的意志;多墩子石:囫囫囵囵,朴拙得就是村庄的情态;多煤矸石,墨坨般的,可能还是土地的一部分,土地的气息里含有石头的气息。
还有,打开我的视野,从村子的最下端移动我的眼光,成一个角度,向上,向上,那些层层叠叠的石头,都筑成了山坡峻岭,多么有序,不知合不合平仄的规律,多像波浪啊,波动着、起伏着,从山脚一直浪上去,一个浪头刚好碰触到天上;还有些石头构成的山,参差错落,相互勾连,艺术形态也是有的,正合长短句的韵律。
地底下的、地表上的,皆石。从地里生长并竖起来的一丛丛石柱,也是石,都叫它“冲天炮”,我觉得也像。如果长出来的是古树,青枝绿叶的,能点缀一下江山,多好啊!“冲天炮”冲得再高,有啥子用呢?有些石头生得狰狞,老虎?狮子?猩猩?恐龙?这些自然界的大虫会复活吗?白天不会,它们肃穆着,是雕塑,太阳落了,村子朦胧晦暗的时候,可能会复活,幻影般蹲在不同的山头,梦中或许会听到它们的吼声。
村庄的路都是石板路,走在步道上,脚不沾泥,鞋子踩上去,“咔嚓”“咔嚓”,我每一步都把村庄踩响了,有了共鸣,可见村庄不是一团软泥,而是坚硬的大地。走了一段宽阔的茶马古道,也全是石道,我虚构了一长串马蹄足音,在耳边繁响,又藏于心头去回味。马队带走了村庄的往事,故事远去了,留给我们的还是石道。村庄是时代的走道。
曾经,全村都是石头房。地基、屋墙、瓦片,都是石。地基和屋脚用墩子石垒起来,再用条块石砌成墙,里屋用石灰抹一下,盖上青石瓦片,就可以住人了。灶是石头做的,家用的水缸、桌子,还有磨和碾也是石头的。猪槽,是凿的石槽,茅坑也是挖出的石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与石头关联着。石头房虽然外面看起来粗糙,棱棱角角,但就地取材,房子牢靠,冬暖夏凉,像城堡一样固若金汤。院坝用石片铺垫。家族的坟茔,用石头围砌。石头为谁而生呢?当然为全村的每户人家。
男人都是石匠。都在石头上做文章。有的用青石打墓碑,糊口养家。也有人开山劈石,将其切割成石条、石砖,卖出去铺城市街道,赚些生活。石头,好像是生活的出路。
我对石头房兴趣浓厚,寻寻觅觅,跑遍了全村,却只见一家农户还住在石头房里,一位老者在家。娘在石坡上干活时动了胎,在石头上生了他。名字就叫石生了。石生,这个名字多有纪念意义啊。一生注定离不开石头了。他是最有名的石匠。建石头屋,盖石瓦片最难,别人盖的漏雨,这倒是他的绝活儿,只要是大师傅,都曾找他盖过石瓦片。他不打算建新屋了。石头屋是他和父亲的杰作,够住几辈子了。死也要死在石头屋里。他给自己凿好了石头棺材。在石头上生,也要埋到石头里去。
有的人户将石头屋做了杂屋,有的成了猪圈和羊舍,有的任其破败,不再理会。石头屋是历史跑过的痕迹呢。
我来到的这个石头上的村庄,它的名字叫:白果埫村。村庄里,白果树是有的,古树还有好几棵,不高大,年代却久远。来时是秋天,白果树全都金黄了,多么美丽的色彩,如果它的叶片都是金叶,多好!金黄的色彩映衬着漆黑的、铁灰色的石头,村庄就丰富多彩起来。看看这个村的劲头,总有一天,金色会统治整个村庄,金色将覆盖石头。难怪村支书说,要大力栽培白果树呢。
“埫”是什么?山与山、石头与石头间的小平地。全村有百来个“埫”,筲箕埫、四方埫、窝窝埫、夜壶埫、天坑埫,是各种埫的形态;叶家埫、施家埫、郑家埫,是家族聚居之地;柏果埫、皂角埫,是形象标志性的小地名。我还看见一处“大寨埫”,这是改造过的梯田,墩子石砌成大坎,一弯一弯,一层一层,这是最规整的埫了。埫,是人们耕耘的庄稼地。石头分化为石碴,石碴烂为碎土,成为瘦土。埫里生长苞谷,其它作物看起来零散。苞谷就苞谷吧,苞谷并不低贱,还是有价值的,它也能成就大事。村民用收获的苞谷办酒厂,也有的喂黑猪、养黑鸡。遥远处,就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我靠近一家鸡场,眼前黑压压的。蹦跳的,鸣唱的,还有公鸡骑在母鸡身上强迫“打水”的,都像黑黢黢的石头,只是生动活泼,它们与村庄色调一致。鸡场用石头砌围,养了千把多只,主人将苞谷撒进石槽,鸡们骨碌骨碌,滚到一堆,鸡喊鸭叫。鸡场还要养几只鸭,鸡不怕人,怕鸭,鸭会收拾它们。山坡上,铁丝网还圈了一片,黑鸡们自由散漫,但也有追逐者,上演打情骂俏的小情景。主人最累的不是喂养它们,是捡鸡蛋。鸡们躲躲藏藏,蛋生在旮旯里,乌不溜秋也像石头,不仔细搜寻,真会漏掉。石头村,鬼不生蛋的地方,倒出产土鸡蛋,销路好得很。都被那些来爬山的背包客买走了。
白果埫村幅员广阔,野马溪大峡谷,还有美座峡、溶洞和天坑,这些石头组合的雄伟山川,也属于村庄。它们的石头不是去奠基村委会大楼,没有砌农家的房屋、铺百家的院子,而是铸起了壮丽的景致。它们的美,其实早就暴露了,只是发现得晚了些。在贫穷的时候,它们还是石头,眼下成为美景了,已是大伙儿的“饭碗”。前一届村主任干脆辞了职,将房子重新翻修,办起农家乐来。“冲天炮”石柱就在眼前,家还紧靠茶马古道,处处占尽了便宜,背包客上上下下,就成供给站了,吃饱喝足了再赶路。我和几位作家进到他家时,一尊赫然而起的石头蹲在院子里,数丈高,黝黑发亮,纹理是天书。主人请我们给农家乐取个名儿,我们也不谦虚,“黑石斋”“冲天炮饭庄”,等等,七嘴八舌说了一堆,主人也只抿嘴笑一笑,也许他心中自有主张了。大石头成为他家的标志,也是一景。人们对待石头的观念已发生了改变,虽然占领了院坝的地盘儿,但他觉得,这就是农家乐的招牌,最好的广告词。石头曾是一坨穷疙瘩,眼下要保护它了。
农户建房已不用石头了,水泥、砂石、钢筋替代了,外面光鲜,里面也讲究,新房子是春天的竹笋,一丛丛长起来了。在外打工的人,敏感得很,先动起来,回村重新建房、置业,都想把好事抢到前头。一户人家也是新建房,挨着村委会,我们几位作家住进去,感觉是住进宾馆一样。另外几位作家住在红房子里,更洋气。推开门,豁然开朗。山峰耸峙,云雾缭绕,鸟雀鸣唱。没有城市的喧嚣,只有宁静闲适。还有几户也是红房子,都在风景的面前。这几户很有眼光!我给村支书建议,可以恢复石头房,里面呈现代潮流,外墙保留古拙味儿,游客更有惊喜之感。村支书哈哈一笑:正合吾意。
□ 周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