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传锋
我们村的钟伍生老太太前年庆祝百岁高寿。一个偏远山村的老太太能活过百岁?有什么特别的长寿秘诀吗?
这是一栋陈旧的木房子,大门敞着。去年秋天的一天,我去她家,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门边打盹,这就是钟伍生老太太,五月份刚过了101岁生日。她的大媳妇陈次英对她大声说:“山边李家的老幺来看望你!”陈次英递给她一杯白糖水,她喝了一口,认真望了我几次,还示意我走近些,再看了看,还是想不起来。但她开始讲话,声音洪亮。她把我当成了政府派来看望她的“工作同志”,她说她的“后事都准备好了,不会麻烦政府”。生命之旅已经走到了天堂的门口,她很坦然地面对死亡。我沿着她的手指看去,是一副很气派的棺木,刷了几遍生漆,油光水亮,那是老人死后要长眠的小房子。
陈次英说:“去年,婆婆满了一百岁,喊不舒服,我们急忙把她送到走马坪医院去检查,医生检查之后说她没什么病。在这几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我们几姊妹轮流守护她,2个人一班,守了几个月,她日夜没有瞌睡,要烤火,一个冬天烧了几万斤柴。”
八十媳妇百岁婆,陈次英负责给老人弄饭吃。我问老人吃些什么?陈次英说:“她每餐吃点米饭,一碗和渣,一两坨肉,昨天还吃了几个小洋芋,每天一杯白砂糖水是一定要喝的。”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我终于见到了钟福兴。他是百岁老人的长子,这是一个精神矍铄的汉子。我问他摘一天簝叶可以卖多少钱?他说三五百块。言归正传,大钟告诉我,他爷爷死得早,婆婆眼瞎,“我妈9岁就和我婆婆过这边来安家,那也就是逃难。”
我当回乡知青时,钟伍生是队里的强劳动力。那时候,妇女55岁下劳动册,男人60才让下劳动册。我就问:“你妈做工做到什么年纪才歇?”其实,农村人无所谓退休,在劳动册的必须出工做事,下了劳动册,可以不出工了,又得在自留地里干。
他说:“我妈80多岁时还上后山砍竹竿,95岁她还种地。她喜欢吃白包谷,就自己种了一块。她99岁还下地扯草,满100岁了,还能从柴屋里自己抱柴烧。”
我认为,一个农村妇女,死了三个丈夫,生了10个儿女,受的伤害一定很大,就问:“能谈谈你妈的几次婚姻和你的兄弟姐妹吗?”
大钟说着,陈次英在旁边补充:“婆婆说过,一窝伢,只有老头儿生,没得老头儿养!”钟伍生没有能力把10个孩子送上学深造,但她严格培养他们热爱劳动。她的子女,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个个都是种田的好手,也是理家的好手,这在村里村外都是被公认的。
我对大钟说:“我看你也要活过百岁的。”他大笑起来,说:“我9岁就开始割草喂牛,12岁开始打转工。今年冬月满85岁,搞了一辈子生产。现在,子女都不在身边,和堂客还种了3亩地,主要是种包谷,养了3头猪。”一谈到猪,他就神采飞扬。他一生除了和人打交道,再就是和猪打交道,欠下了无数条猪命。他不无骄傲地说:“我从26岁学杀猪,一直杀到80岁,80岁过生那天,我去大山坡猪场一天杀了13头。”他说:“我一生爱好赶仗打猎。赶到70多岁了,政府收了枪,我才没搞了。”
山地民族的男人没有不爱赶山打猎的,因为赶山打猎除了好玩,更可以锻炼勇武,可以保护庄稼,还可以改善生活。现在,国家颁布了野生动物保护法,保护生态,不准再伤害山里的动物了,男人们就只能通过回忆来打个精神牙祭了。
我想到抽烟喝酒有损健康的问题,就问:“你妈抽烟喝酒吗?”他说:“我妈不抽烟,不喝酒。我抽烟,爱吃辣椒。”一说到吃辣椒,他不由得又进入了豪迈回忆。他说:“骆同鹤跟我打赌吃辣椒王,如果我能吃三个就给我100块钱。当我吃第四个时,他就不搞了。哈哈,我就从没遇到过最辣的!”
“请问你当年多大年纪结婚?两口子打过架吗?”他说:“我22岁才结婚,堂客19岁。我脾气毛,我们一生小吵嘴是有的,但没大吵,没打过架。”说到这里,他给我唱了一曲老歌:“心肝肉儿我的妻,要我打堂客是万不能的。各人(自己)的堂客是屋上的瓦,人家的堂客是瓦上霜,太阳出来一抹光。”他两眼望天,唱得情深意切,堂客陈次英就坐在旁边,眯眯笑。
过了几天,我觉得还有几个问题没搞清楚,就再次拜访大钟。
我问:“你妈从前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睡觉?有睡午觉的习惯吗?”他刚从山上劳动回来,洗了手,给我倒茶,坐下来就说:“我妈一生都早睡早起。忙完家务就睡,天一亮就起床,有时天还没亮就起床做事,也不允许我们睡早床,必须起来做事。老人一生就没有睡午觉这一说。”我这个书呆子,提的问题是很可笑。
我问:“你妈吃过补药一类的东西吗?”他不假思索地说:“没吃过,她也不喜欢吃药。”我问:“你妈妈平时吃盐多吗?”他说:“我们不吃咸盐,家里穷,舍不得多放盐的。”我问:“你妈的牙齿怎么样?现在还好吗?”他说:“她牙齿一直好,只掉了几颗。”我问:“你们小时候吃零食吗?”他答:“我们没零食吃,别人家炒包谷花儿吃,我们家没得多余的粮食炒来吃。”我又问:“那你们现在吃肉多吗?”他说:“嗨!现在,天天吃肉,把过去欠的肉都吃了,哪天没弄肉还好像缺了什么。”我再问:“我知道你爱打猎,打猎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吃肉?你打过哪些猛兽?”他说:“我们打猎主要是为了护秋,我当过民兵连长,发了步枪,成立打猎队,赶野猪,保护包谷,当然也图个好玩。”他说:“野猪,麂子,熊,我都打过,老虎只碰到过,没敢打。那一次,我想打金鸡,进大沟,我站在一棵大树下听,一只大老虎神不知突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朝我嗅了嗅,出的气都快喷到我的脸上了,我被吓懵了,只知道后退,没敢打。”我也想起读中学时在山路上几次遇见老虎的情景,但隔得远,没他这样惊险。
我接着问:“你妈最爱吃的蔬菜是什么?最爱吃的野菜有哪些?” 他说:“我妈一生就是吃我们这里出产的青菜、萝卜、茄子、辣椒、黄瓜、包包菜一类。困难时期,油盐又少,我们吃苦瓜蒌叶、春天吃刺包坨、秋天捡核桃、板栗、洋桃,还要挖葛打蕨。”我问: “你妈平时锻炼身体吗?”我想到村子里的老人现在爱跳广场舞,走路,就提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大钟愣了一下,笑起来,说:“她不锻炼,村子里当年搞什么气功、喝神水、打鸡血、甩手,她都不搞,就是早睡早起,搞劳动。劳动了一辈子也就锻炼了一辈子。”
大钟说得很有道理,锻炼身体首先得有闲,对于农民来说,劳动就是锻炼,区别只在是为谋生而劳动,还是为健康而劳动。我又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你们家有10姊妹,都姓钟?为什么没一个孩子跟爹姓?”他也笑起来:“是啊,很多人也问过我,你家三个爹,为什么10个孩子都姓钟?因为我妈是坐堂招夫,再加上我妈做事有些跋扈,不让孩子跟爹姓。”钟伍生凭着顽强的毅力和勤劳的双手,下决心要把孩子们养大,命运之神帮助了她,就在她生第四个孩子时,迎来了新中国诞生。
正在这时候,门口公路上传来一阵叫卖声:“新鲜大米、猪肉、卤肉、鹅肉、鸡翅、鸡蛋、炸豆腐、生姜、粑粑、老干妈,还有苹果、好吃的柚子呀……”货郎车上的喇叭一连串报出了20多种货名。
说到现在的农村,大钟十分激动,他说:“现在国家的政策好哇!从来没这样好过。国家不收我们一分钱,还给我们种田补贴,样样都给我们照顾得周周到到,你看,过去赶个场难上难,现在公路修到家门口,你想要什么都给你送上门来。”
我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才过上不焦不愁的生活?”他说:“那还是改革开放以后,联产承包,重新分了山分了地,良种、化肥、地膜,搞多劳多得,收成就好了。再说,弟弟妹妹们慢慢都成了家,侄孙辈有好几个都参加了工作,有的在外地打工,现在都修了新房子,日子越来越好了。村里很多人家都买了车,出个门,赶个场,上医院都方便得很。”我问:“政府对老人家进行特别照顾是什么时候的事?”他答:“1996年我们县里开始有高龄补贴政策,每月补助几十元,后来几百元,我妈成了百岁老人之后,政府加大了照顾,还有低保、医保、护理费等等。”
钟老太太的大女婿田登进是退休教师,他也是过了80的老人,在钟家是很受器重的人,我想听听他对钟老太太长寿的见解。
田老师说:“老人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结婚之前一段,很穷;养育孩子阶段,很苦;进入老年阶段,才无忧无虑。”钟伍生长子钟福兴今年85周岁,这么推算,钟伍生就该是15岁结婚,16岁生孩子。这一阶段,处于旧社会。孤儿寡母,她的少年是很短暂而艰难的。第二阶段,是她的青春岁月,却早婚早育,时值旧社会的末期,兵荒马乱,新中国的初创期,百废待举。1954年发大水,后来是人民公社、大跃进,吃食堂,接着是三年自然灾害,然后国民经济大调整,日子稍有安稳又是十年动乱。这一阶段,三次婚姻,养十个孩子,其艰难窘况可想而知。第三阶段,她进入老年,国家迈进改革开放新阶段,这时候老人才真正歇下来。
田老师说:“进入老年之后,社会安定,生活无虑,精神上不再有什么大负担。而所谓营养品,她都不吃,过惯了穷日子,儿孙给她买的水果、糕点她都放着,攒着,结果放坏了。她一生粗茶淡饭,不暴饮暴食,即使后来生活条件大改善,她仍然过着俭朴的生活,所以,她身上就不存在吃出来的那些病。”
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话现在已经不灵了。鹤峰县上六峰村全村人口近千人,其中70岁以上的老人近百人。这日子过得快,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怎么一眨眼就过了70岁!?”
我发现,社会对人生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刻的。除了自然因素,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社会环境的大变。从前,社会动荡,在贫困中挣扎,人生充满焦虑和不安,生命的蜡烛燃烧得很快。如今,生态环境改善,生活水平提高,社会服务加强,人们安居乐业,温饱无虞,心胸开朗了,才得以谈论养生长寿。
解放初,我国人均寿命不到50岁,短短70多年,我国人均寿命已提高到近80岁。我们的国家会越来越富强,人民生活水平越来越高,长寿老人也会越来越多,出现百岁老人也就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