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诸多不便,居家卧游久矣。翻《读书》杂志,读到郑伟《夷夏之辨与华夏正音》一文,他讨论商周以来“普通话”与“方言”的关系,引用到《史记·儒林列传》中司马迁的一段话:“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这句话有名,这些在行政中心统率全境的君子大人们,修德明理,能够以典雅规范的文章,为天下定向与指南,而边鄙地方的吏民,因为知识与见闻的不足,往往不能完全领会上面的美意。讲的道理当然没错。作为一个湖北人,我的眼睛是被“恩施甚美”四个字烫了一下,好像站在小院的商陆南瓜草林间抽烟,被烟头烫到了手,啊,原来“恩施”这个地名的出处,也可能是在这里!
鄂西来的人,解释“恩施”的来历,一般会讲,是清代励精图治的雍正帝,在“改土归流”的边地治理中,那支写过“朕就是这样汉子”的御笔一挥,将从前的“施州”改成了“恩施”。金声玉振一个字的改动,就将他皇恩浩荡的东风吹进了武陵山崎岖的山岭。我估计劳模皇帝的取号,不会像我们翻诗经查楚辞给孩子命名那么麻烦,但也不至于灵机一动、敷衍了事,他可能还是会稍稍沉吟片刻,调用他东宫里求学时的文史课程,“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这一行字即浮现在他脑海,提词器一般,供他来挑选采撷。“尔”通“迩”,“尔雅”即是“近乎雅正”,“深厚”与“甚美”也是这样偏正结构的副词,“文章”与“训辞”两个名词各是两个单字并列互训,那么“恩施”也应是“恩”与“施”并列互训,都是说明来自上天的“恩惠”的意思,所以并非是将“恩”施舍给谁谁谁这样的动宾结构。雍正帝有没有经过这样一段训诂,我不知道,但由司马迁的原义来看,“恩施”一词中,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封建帝王思想”的幽灵在游荡。
造物主以非凡伟力与无穷耐心,在云梦泽的西方,开辟出来的这一片青山绿水桃花源,当然“甚美”,蕴含着它予万物与人类的无私恩惠。我自二十岁大学毕业,乘公共汽车,二十多小时盘山绕谷到鄂西最西的来凤县,后来因各种差旅、笔会来往巴东、宜恩、建始、鹤峰、利川诸县,或自己开车走高速,或乘往川渝去的动车,穿云走雾,也有十多次。腾龙洞阔绰深远,不可穷其源,估计可以安顿下最为繁盛的龙族支裔,开出熙熙攘攘的龙宫夜市;恩施大峡谷诸山并肩挺立在天地之间,如同一架庞大固埃的管风琴,可以藉由浩浩山风演绎宇宙的歌;梭布垭石林半敞开在山林中,阆苑琳宫,深奥玄奇,曲曲折折走进去,好像是走入了厚薄不一的石头书的图书馆;永州城外的小石潭钴鉧潭已经名不副实,要是柳宗元也被殷勤的土家导游小妹拉着,开越野车去一趟屏山峡谷,会发现彼处碧玉与翡翠一样的潭水,会令鲦鱼、行舟与游人都“皆若空游无所依”;最后一天的行程,恐怕是韩柳苏欧们结伴去坐清江画廊中的电动船,百十公里白日梦一般的天光云影、交响乐一般的青山飞瀑,好像就是行舟在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破额山前碧水流,骚人遥驻木兰舟”,可以想见大人先生们在游船缓缓折转时,举首眺望蝴蝶岩的情景,在这一只翅如转轮、黄裳绿衣的石蝶面前,他们也会目眩神迷,望洋向若,觉得以他们漱涤万物、牢笼百态的文学修为,还是不逮天地钟灵毓秀、自由神荒、不动声色的随意点化。
“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郑伟老师文中讨论的“华夏正音”与“楚越夷言”的互动也有意思。雅言一以贯之,维持着国族的大一统,但由山川风土里长出来的方言情味尤长,又给大一统的文化回报以无穷的多样性。外地人来到这个在重新建构中的乌托邦,在餐桌边喝恩施玉露,品尝腊猪蹄、炕土豆、鲊广椒、合渣、阳荷姜、折耳根、山胡椒这些乡野滋味的同时,盈耳的会是老板娘与服务员大姐们活色生香的本地方言,这恐怕是当下最地道的“楚语”了;在清寒的腾龙洞里观看声光电影中演出的廪君与盐水女神的神话剧,人们会被盐水女神蛮荒、痴缠、炙烈的热情所感染,不自禁地汗出如浆; 一行人坐在挂壁公路中左冲右突的旅游大巴上,由导游们领着合唱《龙船调》《六口茶》《黄四姐》,好像又重新回到古典社会的风俗画卷;在女儿寨深夜的熊熊篝火边,最羞怯的姑娘小伙子也被拉进了跳撒叶儿嗬的队伍,从前打着丧鼓的祭舞,本意是要将身体振作起来,以驱除死亡的暗影,现在也当然可以成为都市人摆脱抑郁的丧尸的狂欢;当地恩施州的文艺家们,因为发现了得天独厚的文化资源,又能通过网络与外界瞬息相通,他们创作出来的声像、文字等文本也就别有风格,以生气勃勃的一种后现代性,克服着都市文艺的自恋与贫血,这就好比是神采奕奕的盐水女神,遇到了由江汉平原上败退回来的廪君团队,他们生死之交的结合,会开辟出崭新的桃花源。
我记起来,那一年到来凤县之后,本地文联的一个与我同龄的小伙子接待我。我们在街边的小餐馆里吃午饭,谈诗,谈小说,正在精心投稿的杂志,到下午三四点钟,他提议去县城的体育馆,在震耳欲聋的人群中,看本县篮球队与几里路外的湖南省龙山县篮球队的友谊比赛。看完比赛后,我们一起去爬城南的一座平常无奇的小山,没有台阶,乱石丛中,满山的灌木。我已记不起小伙子与那座山的名字了。由山顶俯看县城,山外是山,万山如环,沐浴在金色的夕阳里,蓝天在上,新月如钩。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在武陵山的中央,国家的边地,我们年轻气盛,如同冯至诗里写的,“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 舒飞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