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竹峰
铜锤敲之
司空图著《二十四诗品》,将诗歌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种。我作文偶尔不厌其烦,不管别人是否不厌其烦。
书法似乎也能以二十四品类之。
郑道昭书风雄浑,张旭书风豪放,文徵明书风沉着,八大山人书风高古,何绍基书风清奇。雄浑、豪放、沉着、高古、悲慨、清奇,颜真卿都有:《勤礼碑》雄浑,《祭侄文稿》豪放,含着悲慨与真情,《麻姑碑》《多宝塔碑》又沉着又旷达,《自书告身帖》高古悲慨,《争座位帖》清奇。
唐人尚法,全神贯注,晋人通神,下笔走神。颜真卿行书草书也庄严,自有大法度也。
刚强、大气、雄浑、威严、勃勃、从容,蟒袍宽幅,大袖翩翩,只是少了韵味。到底盛唐气象,大殿巍峨,案头宽大,铜鼎香烟缭绕,我辈草民甫见之下,如见祥云,如登庙堂。唐朝人即使写字,下笔也器宇轩昂,欣欣向荣,自有天国气象。颜真卿以后的书法,普遍缺铁,尽管缺铁也未必是坏事,赵孟頫、董其昌辈索性玉化。
颜真卿师从张旭,名师有名师之妙,大树底下好乘凉,但不容易走出大树的阴影。做张旭谈何易哉,做张旭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做颜真卿谈何易哉,做颜真卿学生谈何易哉,做学生谈何易哉。如此重复,以示其难。
何绍基取法颜真卿,小字麻姑笔法最见卓秀。颜真卿的字,铁划银钩,不看书法看人,或许更好。笔墨背后的人,敦厚、中庸,一身正气,就像祖父或者曾祖父。凝目而视,不知不觉进入祖庙祠堂氛围,不是爱,不是文化气息,可以说是情怀, 但更多的是说不出来的感觉,人性深处的体恤吧。
颜真卿的大楷,一字一字像刀劈斧削。刀劈斧削又丝毫不用力,刀劈得随意,斧削得轻松。颜真卿的草书写得像公孙大娘舞剑,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颜真卿行书里的视线,用笔和结体是平视的, 像年老祖父蹲在地上和小孙子说故事,让人亲切。颜真卿是唐人书技最好的一个,其书技又让人看不到。技是国技,难得还是让人看不到摸不着。
颜真卿是从山泉游到长江的一尾鱼,历经泉水叮咚,历经激浪奔流。
书法有技有术,倘或只有技术,终究不幸。
颜真卿文章也好,写人写景,鲜活如生,如其书风,方正、耐看。鲁公碑帖里常有好文采,譬如《麻姑碑》:
南城县有麻姑山,顶有古坛,相传云,麻姑于此得道。坛东南有池,中有红莲,近忽变碧,今又白矣。池北下坛傍有杉松,松皆偃盖,时闻步虚钟磬之音。东南有瀑布,淙下三百余尺。东北有石崇观, 高石中犹有螺蚌壳,或以为桑田所变。
又说“麻姑手似鸟爪,蔡经心中念言,背蛘时,得此爪以杷背,乃佳也”。颇让人感同身受。
欧阳修尤重颜真卿,说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像其笔画。颜真卿作碑文像忠臣烈士,道德君子,端严不苟,初见感觉森严,看久了,就觉出可爱了。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越发觉得颜真卿像祖父或者曾祖父。
颜真卿硬骨铮铮,其字若拿铜锤敲之,必铮铮作响。
乞米
熬稀饭,糯米袋爬出一只米虫,一看老相识,多年未见了。它还是旧日模样,我却换了容颜。小时候碾米厂离我家很远,去一趟不容易,翻山越岭,每次总是碾够一个月的米量。夏天米容易生虫, 淘米煮饭前,少不得要挑挑拣拣。米虫诈死,一碰就僵住不动。米虫大名米象,真浩荡。以芝麻之微得象之巨名。
闲话按下不表,单说颜真卿《乞米帖》。
乞米比要饭好听,乞字来得柔软,要字太生太硬。老家人说要饭的是讨米的。过去常见到讨米的, 穿百衲衣,执一竹竿,沿家挨户要米。乡民多以碟子盛米,倒入他背上的袋子里。少时一年冬日黄昏,有人抖落满身风雪,讨米上门,母亲找了各色吃食给他。那人一脚深一脚浅走远了,我惆怅一夜没有睡好,总惦记他在哪里安身。
乞讨乞讨,乞字比讨字有古意。字意的周旋,也是山山水水。“乞米帖”三字我一看到,心里一酸。读罢全文,心里越发酸楚:
拙于生事,举家食粥,来已数月。今又罄竭,只益忧煎,辄恃深情,故令投告。惠及少米,实济艰勤,仍恕干烦也。真卿状。
这是颜真卿任刑部尚书时向李光弼借米的信。安史之乱后,朝廷薪俸制度与往年不同,厚外官而薄京官。颜真卿居官清廉,家无积蓄,几个月一日三餐举家食粥。
昨天晚上熬粥,随手翻到《乞米帖》。想象当日颜家锅镬里米粒在沸水中上下左右翻滚,水多米少,再无余粮了。一家老小在灯下静候夜归人深一脚浅一脚背米回家,那是第二天的口粮。
《乞米帖》书法极圆润,圆润里现出书家的不卑不亢。圆润是极高的美学品位,《乞米帖》的圆润有高贵的从容,高贵未必从容,从容未必高贵。从容的高贵与高贵的从容不一样,高贵的从容比从容的高贵难得多,尤其在乞米之际。
颜真卿的《乞米帖》比《多宝塔碑》摇曳,比《争座位帖》收敛,比《祭侄文稿》温润。乱世灾年,还能从友朋家借米,不幸之大幸也。乱世间的友谊极其珍贵,况且书墨会友,以文寄情,更加珍贵。
《乞米帖》让我想起《林屋山民送米图》,一乞一送,正大磊落。
晚清光绪年间,苏州廉吏暴方子得罪上司遭罢官,境遇窘迫,债累满身。林屋山当地老百姓得知内情,出手援助,或奉几斗米,或送几担柴,一月之内蔓延至八十余村,其户约七八千家。送米故事,一时盛传。吴门画家秦敏树听说后,作诗歌咏,并绘《林屋山民送米图》长卷,以写意手法,再现山民送米送柴的情景:林屋山白雪皑皑,山下几间低矮的茅屋,几个山民背着米袋走在小路上。暴方子家门口,有人送来了大米,放在地上。图右侧,一只小船泊在岸边,大概也是刚来送米或送菜的。
《乞米帖》与《林屋山民送米图》中卑微的诉求和难言的酸楚,有生之艰难,又有世风的倒影。晚清政坛又黑暗又腐败,还有民意伸张、士气发露一面。暴方子后来回到滑县老家,家贫益甚。光绪二十年,倭人作乱,吴大澂自请督师,暴方子从军,次年,病逝山海关外,享年不及五十。
明人王铎家口众多,亦曾作《乞米帖》,暖室中蠹管自娱,向大官求米,又索数千俸钱,买药兼酒。京师有人想得到王铎书法,在家置酒邀约宴饮,或烹鸡蛋数十枚,大盘子盛面片汤,数十枚煎饼,杂投其中,王铎食之立尽。食之立尽四字,让人眼热。食之立尽,不顾斯文。我知道饿汉滋味。
黑血
唐天宝十五年正月,安禄山、史思明部攻常山,太守颜杲卿悉力拒战,粮尽兵疲,城陷为乱军所执,颜杲卿与少子颜季明遇害,身首异处,不得全尸,一门三十余口被杀。两年后,抚恤、思念之情摧绝切迫,颜真卿入燕赵地寻兄长一家遗骸,只得侄子首骨携归,巨大的悲伤心胆俱恸,容颜变色,以素酒菜蔬果品,祭奠亡侄之灵,枯墨拖笔挥泪写下祭文,缅怀堂兄满门忠烈。
见到《祭侄文稿》,心里往往触动,隐隐悲愤中仿佛看到铁马金戈、枪棒林立。杀伐之气大炽,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是什么马,没见过,弓如霹雳弦惊,没听过,这只能是辛弃疾,而不是颜真卿,但看见《祭侄文稿》,总会想到辛弃疾。颜真卿大概是辛弃疾的前世,辛弃疾或许是颜真卿的来生。
《祭侄文稿》情怀激荡,笔墨难以自抑,悲慨之情泣然纸上。和《兰亭序》一样,都是特定的产物。王羲之是醉意忘形,颜真卿则是悲愤忘形,二人无意于书法,下笔却神采飞扬,姿态横生,写出了天地间一等一神品。仿佛水边小舟,因无意渡济,而得自在悠游。
《祭侄文稿》本是稿本,其中删改涂抹处颇多,墨团之中,心境了无掩饰,素美的沧桑颠倒了多少苍生,一曲挽歌化为山河的呜咽,烈风暴雨吹翻了乱世的长亭短亭。
艺之道,太刻意不行,太无意也不行,有意无意,妙处方能涌现,书法如此,绘画如此,文章也如此,世间诸艺都难脱此窠臼。
大厦将倾,一木难扶。宗族晚辈死于国难,颜真卿深可痛悼,愤怒无补于事。能告慰灵前的,只有一纸祭文,忍一把老泪,寻一块吉壤,让子侄亡灵安歇。“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看得人愤慨看得人眼热,锥心裂肺有刮骨之痛。
《祭侄文稿》全篇两百多个字,墨随笔走,笔从心事,涌动的枯墨无书无法,只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的痛惜,只有一个国之重臣的无力。可怜无定河边骨,寒风萧瑟化碧玉。颜真卿情之所至悲恸难当,不计工拙,任尔纸墨浓枯,纵情挥洒心魄,悲愤无法压抑,化海啸为盛唐嗟呼,先怀后悲,先恨后痛,长歌当哭!
古人称《祭侄文稿》高古苍劲,体合天成,一笔有千钧之力。起笔、行笔、收笔如北人用马,南人用舟。董其昌谓:“此卷之奇古豪放者绝少。”实在,只是血痕。“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悲凉四顾,历经千万劫来的沧桑疮痍汇成一摊黑血。
黑血丹心。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兵荒马乱,人如草芥,眼泪与哀号,顷刻无踪,多少人活得艰难,死得惨烈,多的是可泣可怜的故事。正如元人杂剧感慨:
子不能庇父,君无可保臣;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颜真卿的字如重器,每每读其碑帖,仿佛见青铜器,又苍郁又漂亮。他是文士,是书家,是官宦,一代名臣,道德典范,一辈子那么响亮的人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