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东喜
花开了谢,香聚了散,学生从这儿走了一茬又一茬!
喻家山下水电学院的这株桂花树,聆听了70多年来有关水利思辨的一次次话题;她又像母校的青春记忆,一次次流连于师生们的毕业照里,照片C位,可见张勇传院士高大的身影。
夏日,树叶繁茂,茶几藤椅,端放其下,年逾九旬的张院士,每周都要与团队成员聚谈于此,聊聊水利科技的前沿话题。
距桂花树20多米开外,一块浸泡了亿万年的黄河石上,镌刻着“源头活水”四个大字。它2003年自黄河之畔河南而来,成为华中科技大学水电学院文化一景。这也是院士对故土最深情的惦念。
白河啊,白河
白河,旧称淯水,河南省南阳市的母亲河,因河水碧绿、滩多白沙而得名。这条河,是张勇传院士与童年伙伴戏水的河。
“淯水荡其胸。推淮引湍,三方是通。”东汉科学家张衡生于南阳郡西鄂县(现南阳市石桥镇),他所著《南都赋》里这样写道。
幼时捕过鱼虾的故乡白河,如今成了张勇传院士记忆中的串串诗行。
72年前的夏天,即将参加高考的张勇传,第一次领教了洪水的凶猛。持续多日的暴雨,白河水暴涨,淹没了通往河南许昌考场的路,只得改去临近的湖北襄阳考试。为了赶上高考,父亲雇了一叶扁舟走水路。带着妈妈煮的七八个鸡蛋,他们冒着淅淅沥沥的夏雨,撑船跨越风高浪急的白河、唐河,辗转一路顺水而下,颠簸了一天一夜,来到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
他准时来到襄阳古城参加高考,成功考取了刚刚建立的华中工学院。从此,他与共和国的水库水利科研事业结缘。
“父亲絮絮叨叨,告诉我迎考的细节,唯恐我惊慌失措,误了哪个环节……”烟雾缭绕中,张勇传仿佛看见风浪中一艘小船上的艄公、中年黝黑的父亲和18岁的青涩少年。
风浪中父亲的背影,让他常常想起朱自清《背影》中的父亲,不同的是那位父亲从火车站送子北上就业,而他的父亲,栉风沐雨,撑船送子考学。“独山麓,白水岸,盆窑南阳。别离泪,月季雨,背影茫茫……”自作诗《故园》里,他感念着父母的恩情。
亲历1954大洪水
武汉汉阳龟山,乃江汉朝宗地,位于江畔的大禹治水文化公园,记录着上古时期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
伴随着千百年治理水患的历史,孕育着一代代写下抗洪诗篇的历代“大禹”,他们的传说、事迹、故事,纷纷印入张勇传的脑海,流淌在他的笔下,成为他水利科研路上的精神航标。
相传,鲧治水用堵水之法,而始有水库的雏形;其子大禹治水,则用疏导之法,从此,九州万方,水利万民;秦朝,李冰父子在都江堰因势利导,依宝瓶口而治水,泽被成都平原沃野千里。
“秦兴赖水利。都江堰,赵国渠。经纬不足,再有灵渠济。水善棉粮丰衣食,民安食足兵马齐……”张勇传这样认识水利与水力——“水载舟,借水力。水覆舟,鉴民意。卅年河东,卅年河西,江河道出周期律。”
院士的思绪飘过千年万载,他脚下蹚过无数的祖国的名川与河流,他的科研成果让千万座水库驯水驭水成功。
又一年雨季来临,汉口抗洪纪念碑岿然屹立,这是纪念70年前抗洪胜利的一座丰碑。
广场上,市民跳着欢快的广场舞。而大堤内,奔腾不息的江涛,平静地穿越这座城市。水与城共生共融,和谐怡然。
张勇传指着一幅旧照讲述:1954年夏天,这场百年一遇的全流域大洪水,让他终生难忘。
那一年,洪水声浪急,江城两江四岸,日夜守护堤坝的人们斗志昂扬。
《共青团员之歌》响起,正在读大二的他和同学们集合上阵,豪情满怀地冲上堤坝,扛沙袋、垒堤坝,防堵管涌、巡堤查险……漫长的夜晚、湿热的白天,一群年轻人用血肉之躯奋力抵挡肆虐的洪水。
洪水拍岸,锣声响起,一声声敲击着年轻学子的心,一股水利报国的心潮在澎湃。
人生中亲历的洪水,让他深思:如何让水患变成水利?如何让水的力量为人类所用?在问与思中,他逐步走上了水电能源开发控制和优化调度的科研之路。在“上善若水”的哲思与“水利与水力”的实践中,一走就是70个春秋。
资江畔参悟水利调度
1962年1月,劳动号子响彻资江两岸。
为修建柘溪水电站,千万劳动大军汇聚湖南这条河流。
看着白色的巨龙,从闸门下脱缰而出……这年春节前夕,华中工学院青年教师张勇传见证了首台机组投产发电。
这是由我国独立勘测设计、施工建设、制造安装、运行管理的湖南省第一座大型水电建设工程。
“刚刚从三年困难时期走出,建设者们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在毛主席的家乡创造了水电工程的第一颗‘红宝石’,除了经济价值,更具有振奋国人信心、提高民族科研自信的精神价值。”63年后的初夏,张勇传如是回忆。
转瞬15年,这颗“红宝石”的运行,并不顺利。很多时候,靠天吃饭,有水就发电,水多了就放掉,水少了就限制用电,严重干旱时,下游群众用水困难。
能源短缺,电力不够,工厂生产也呈现“靠天吃饭”的困局。1979年夏季,有关部门联手对水电站调度难题进行攻关。
“如今,长江上相继建设了葛洲坝、三峡大坝。建设大坝不是我们的职责,但大坝建成后,如何开发利用这些水能资源,就是我们的舞台了!”张勇传如此解释和厘清专业的边界。
“希望找到一个科学的、最佳的水库调度方法,以期充分利用水能,取得最大的发电效益,并在防洪、供水、航运等方面求得综合利用效益。”张勇传说。
这是一个难得的实践机会——那年,湖南柘溪水电站被湖南省电力局、省经委要求把发电当作目标,寻求调度方案。
纷繁复杂的水文资料堆叠而来,湖南省唯一一台计算机也“上阵”来——这台使用穿孔带的121计算机,机体占了整整一个大房间。但计算的“蜗牛”速度、存储器的“小肚鸡肠”,让一个方案往往要连续三天三夜不停歇地“劳动”,才能算出一个结果。计算机鼓捣了几天几夜,最后竟然得出错误的结论。
“就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山顶,却发现山爬错了!”张勇传回忆,那段睡机房、啃饼干的日子,那种难以言表的失望,至今刻骨难忘。
当时,在全世界范围内,将计算机技术用于水电调度领域,是一个创新之举。
灯火通明,加班加点,身旁的巨大计算机持续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穿着工装的张勇传和同事们,从几十万个方案中,选择了一个最优调度方案——柘溪水电站15年来首次突破“靠天吃饭”的困局。
“摸着石头过河,这是科学技术用事实写下的雄辩!”——同样的来水条件下,优化调度能多发电,一年发电量增加4%至6%。
电力部和湖南省科委组织鉴定认为:理论上提出调度面和考虑预报,有创新,效益显著,首次实现了我国大型水电站的发电优化调度。
随之,他的成果像种子一样,播撒到全国34座大中型水电站,在长江、黄河等滔滔江流中开花结果。
耕耘数十载开创多项全国第一
眼前,这一本封面朴素的杂志,纸张内页已经泛黄——
1957年,《水电杂志》发表了一名大四学生的论文。这篇论文在已有的“水能算法”基础上,创新性地提出了“图解法”,大大地简化了原本繁琐的水能计算的过程。
这篇略显青涩的论文的作者,就是后来开创了新中国水电能源领域多项第一的张勇传。
几年后,28岁的张勇传又完成了我国水库调度领域的第一本著作《水电站水库调度》。在对柘溪水电站发电调度研究中,该书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本书中的很多理论,现在还是有用的。”
这是一本他饿着肚子写出来的书——
彼时,艰苦的年代里,他饥饿而浮肿的躯体,却积蓄着拼命读书的能量:为学俄语,他把苏联斯米尔诺夫编著的4卷6本《高等数学教程》当成枕边书;他读遍了武汉各大图书馆的国外水电学术资料,借出差之际到北京图书馆查找,了解美国和苏联科学家在水电运行方面的新进展。
经历三年困难时期、十年“文革”,虽然身心劳累,也曾因研究难以付诸实践而萌生过转行的念头,但张勇传从未停止治学和思考的脚步。
漫长的沉淀积累,为他成为中国水电能源理论的开拓者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0世纪80年代,他相继出版了《水电能优化管理》《水电站经济运行》《水电系统最优控制》等;首次提出凸动态规划和水调对策论,首次提出传递相关概念及相应判别准则,首次提出洪水分型和分型演绎预报模式、数字流域、水库群多目标(防洪、发电、供水、生态环境)单项变分模型和算法。
“水库调洪优化寻,相伴孤灯忘夜深。”耄耋之年,张勇传初心依旧,他牵挂着大雨成洪时,多库联动错峰,拦泄协调显神功。
诗水流年,灼灼芳华
“常言喜雨旱情终,暴雨涟涟湖堰盈。长江水位竟能降,三峡无语正拦洪。”年已九旬的张勇传院士,满头银丝,敏捷健谈,常有诗词妙句吟成。
近些年,他接过瑜珈诗社社长大旗,汇聚诗友,续写喻家山下弦歌和鸣。
“我在大学读的是工科——水电能源专业,和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主业是教学、科研,间或抽时间读诗词记下自己的所思所悟,以得到愉悦和思想的调剂,是一种兴趣和爱好。”他说。
累年写诗作词,积累成厚厚的文化大观——目前,他已出版了5本诗集,第6本正在打磨中。
翻开最新诗集《曲水流觞》,他微笑着说:“我三分之二的诗词文赋中,都有水利、水思、水善的诗行。白河更是其中最重要的诗节。”
桂花树盎然开枝散叶,黄河石傲然铭记“源头活水”。
不远处,院士的办公室里,莘莘学子络绎不绝而至。
“桂花开满苑,珍一派金黄。水电小姑娘,爱打扮今尤盛装。”见证着毕业学子的欢笑,院士欣然填词一首。
谈笑声中,墙上,一张30年前在黄河花园口的旧照片,一幅挚友亲笔绘就的虾趣图,还有老人最喜爱的拓荒牛工艺画,伴随这似水流年,安静地、绵绵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