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驰鹏

我一直以为，出生并工作在汉江边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何况是一座以汉字开头而命名的城市。汉川位于汉江下游，处江汉平原腹地，因汉江横贯全境而名，拥有中国大河下游唯一的人工蛇曲地貌奇观，和全国最大的内陆型封闭式湖泊——汈汊湖，是全国县域经济百强和全省十强县市之一。这里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不仅是策应武昌辛亥革命第一县，还孕育出了长征途中唯一一支创建革命根据地的红25军领路人——鄂豫陕省委书记徐宝珊；除了有摄人心魄的四季美景，更有令人一见倾心的湖乡美食。别的不说，单是早餐的花样，30天可不重样，一桌鱼宴能整出20多道不同品种与风味的鱼菜来，虽不敢说绝无仅有，但至少吃一次终生难忘。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于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喝着汉江水长大的人来说，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汉江的养育之恩，得一代传一代接力相报。然而，每当漫步江堤之上，面对蜿蜒壮阔的汉江，除了感叹她的奔腾、绵长、苍茫与隽秀，赞美她的无私、包容、柔慈与恻隐之外，竟找不到一种适合报答她恩情的方式。唯一能慰藉我心的，是1998年汉江特大洪水期间，参加防汛突击队，抢筑一米高的子堤，每天手握铁锹在大堤上巡查，兑现“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的铿锵誓言。直到我因创作长篇小说《汉水弯弯》查阅史志资料，方知汉江下游的大堤竟是与明故宫和八达岭长城同期开建，从我们的来祖开始，大约20代人，全都参与修筑过汉江大堤。

原来，明朝以前，汉江因下游无固定的河道，每年经过江汉平原时，只能根据水势的大小借道而过，或者直接开辟一条新的河道。于是就有了牛蹄支河、竹筒河、皂港河、天门河等不同的汉江故道。到了明朝，朝廷开始关注民生，组织百姓修筑固定的大堤，靠手挖、肩挑、臂扛，将一段段弯弯曲曲的河道连接起来。至明成化十年，汉江下游的江堤初具雏形，并相对固定下来。但因封建王朝日趋腐朽没落，加之内忧外患，导致江堤年久失修，十年九淹，百姓苦不堪言。这也是江汉平原少有百年大树和百年建筑的原因。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锲而不舍地实施治理汉江组合拳，汉江水患才得以彻底根治。

想到汉江施予的恩惠，原是先辈留给我们的福泽，心中总算释怀。但很快，当我研读老子先生的《道德经》后，意识到我的想法是何等幼稚甚至无知。

汉江作为上善之水，承载造福万物的使命而来，无须回报，也无从回报，就像天与地，阳光与空气。所谓释怀，不过是我自作多情的浅薄想法，是对这条母亲河的亵渎。汉江给予我们的，何止这些仅凭五官就能感受到的恩惠？她身上蕴含的无所见却无所不见的卓越智慧，是滋养我们心灵的精神宝藏，博大精深，历久弥新。

老子将“居善地”作为诠释上善之水的“七善”之首，足以说明把握方向的重要性。“居善地”实际上是追求理想之地、合适之地、幸福之地。汉江百折不挠，以归江入海为善地，从而实现永不干涸的宏伟蓝图，令人醍醐灌顶。如今，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是中国共产党始终以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为善地的结果。这就是文化自信的魅力所在。

有了方向，还得要有胸怀。“心善渊”强调人要胸怀宽广，虚怀若谷。深渊升华至美好的境界，源自其处低守下、广纳包容、淡泊宁静的胸怀。处低守下是积水成渊、汇流成河之前提，更是万流归宗，积聚摧枯拉朽、雷霆万钧之势的智慧。汉江的广纳包容，决定了其无所不容、无所不用的非凡气度，能将分散柔弱的细流聚集蓄势为强大洪流，劈山闯滩，奔流不息，最终实现以柔克刚、以弱胜强、造福万物、永不干涸的理想蓝图。

老子以水为喻，用“与善仁”传递仁爱精神的崇高境界，即无私奉献和坦荡襟怀。汉江滋养万物，不是为了争名夺利，也不是为了主宰万物，而是追求与万物和谐相处。她惠及万物，甘露普降，不会因对方贫穷而吝啬不施，也不会因对方富足而慷慨多与。这种仁爱精神，仅仅具有厚德仁慈、周济贫困的胸怀是不够的，得兼具命运与共的博大胸襟和过人胆略。这些年，党和政府针对消除贫困所实施的一系列战略举措，就是闪耀仁爱精神光芒的典范。

“言善信”指说话做事守信用，讲信念。滴水之所以能够穿石，贵在信念，功在恒忍。水有源如同树有根，是恒忍的动力和底气。汉江在实现归江入海宏伟蓝图的征途中不可能一蹴而就，会经受千难万险，遭遇污浊、暴力、无情、血腥的挑战与考验，面对考验，如果不能抱一守中、坚守信念，就会遭到唾弃，最后以消亡告终。想想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由衰到盛的历史进程中，那些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民族败类，无不从丧失理想信念开始，更加佩服人无信不立的真知灼见。

“正善治”给我们最大的启示是约束。水如此，人如此，国家亦如此。新中国成立前，汉江大堤年久失修，形同虚设，因为失去约束，汉江成了灾难之河。流传于江汉平原的《荒年歌》，就是当年的真实写照：汉江破了狮子口，劈头淋来漫城楼。大小湾子人烟厚，一夜冲得光溜溜。房屋家产全冲走，呼儿喊娘冇得救……逃荒要饭不如狗，十家就有九家愁。荒年歌，唱破喉，唱得汉江水倒流。千家万户遭劫数，子孙万代记心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汉江水患得到彻底根治，这条母亲河也终于成为造福中华民族的幸福之河。

“事善能”以水善于借势的能力，启迪我们在竭尽所能发挥主观能动性与无限创造力的同时，行为必须崇尚自然，敬畏自然，而不是蔑视自然，逆反自然。水遇圆随圆，遇方随方，遇漏随漏，无所不达，但借势不能造势，更不能乱势，否则就会自食苦果。上世纪70年代，汈汊湖湖泊净面积达86.7平方公里，但为了解决粮食短缺问题，开发出38平方公里的垦殖区，使湖面缩小近一半，结果1983年发生特大洪水，汈汊湖区域变成汪洋，不得不退田还湖。

“动善时”教诲我们像水一样顺应天时，把握时机，争取时机，调整时机，创造时机，主宰命运，而不是做命运的奴隶，屈服于命运。水处低守下、质朴无华，却能适应环境、随物赋形，根据环境和气候的变化转变为雨、雪、冰、雹、霜、雾、气，并伺机回归河流。这种因时因地因事制宜的本领，成就了水借山势、借地势、借时势、借一切可借之势的能力。同时，水又具备激浊扬清、洗涤污垢的能力，和刀落水断、刀起水合的强大自我修复能力。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毋庸置疑，这是老子先生在游历江河淮汉之后，为我们留下的不朽篇章。每次漫步汉江，遥望老子先生曾经凝视过的江流，吟诵老子先生留下的千古绝唱，领略上善汉江的精神世界与文化魅力，幸福与自豪便油然而生。

我想，若能将这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一代代传承下去，就该是对汉江最好的报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