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斯人
春日的暖风给大别山增添一丝活泼。站在山下,远远望去,群山之间融化了一层浓稠的霜与雾,显现出俊秀的模样。在东汉年间,巴人“南郡蛮”因造反被朝廷镇压后,有七千余巴人被迁徙到江夏郡,并以大别山区之倒水、举水、巴水、浠水、蕲水五水流域为主要安置地。大概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被囚禁的巴人来了巴水的源头。这里最高1729米,是华中地区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是中央王朝的蛮荒之地,却是巴人的应许之乡。这儿有一条大河,叫作天堂河,河边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是天然屏障,将权力、欲望、堕落拒之千里之外。他们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盐巴的气息。他们手铐脚镣都松开了,欢快地来到河边,用手舀起河边的水,大口地喝,畅快地喝。这一口水的味道,将注入到基因里,激活新的技能。他们纷纷跳进天堂河,沐浴。这种古老的仪式,只有在我们心情愉悦的时候,才愿意将身体洗得干净,去聆听从祖先那儿传唱下来的腔调,接受古老的经验。
当巴人们捧着天堂河的水,唱着祖先的功德。有一刻,他们会问,四周都是大山,山很高,高得让先秦时期的楚国和越国不能进退,只能分界于此,然而河里源源不断的水流从哪儿来?那最初的一滴水从哪儿来?
山巅之上,藏着一汪清泉,传说一位女神在那里哭泣。她为什么哭泣,不是因为凡情,也不是因为陈规,她只是偶然来到了大别山,见到了云海奔腾,那一刻,她浑身舒畅,神清气爽,她就哭了起来。她的泪水化成了泉水。这一泓泉水成为了世间最纯净之物,千万年,静静地躺在岩石的怀抱中。山民传说,喝了一口泉水,就会生个孩子。泉水被山民寄托着能孕育生命的能力。但凡见过泉水那清澈的水质,便毋庸怀疑,连捧着来多喝一口都觉得是罪过。到了春日暖阳,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水面上,每一滴水珠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闪烁着晶莹的光芒。这一眼活泉往外涌着清水。水珠们也是活的,它们在岩石上嬉戏、跳跃,它们或聚或散。每当微风吹过,它们便随风涌动,轻盈地跃向空中,又迅速落下,重新回到石窠之中。终有一天。它们期待更远的地方,去看看山外的凡尘。它们前歌后舞,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在祈祷上苍。于是有了一场春雨。
沧海桑田,天堂河拦河筑坝,变成了天堂湖。湖水依旧流向远方,灌溉着沿岸万亩良田。它在群山之间,很显眼,也很平静。湖的一隅,山川与田野交织出一幅山乡画卷。山民从山上搬到了湖边,开荒拓土,世代耕作,他们蜕去了蛮人的身份,建立了书院,搬来了孔夫子的画像。他们一边耕种,一边读圣贤书。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更加缓慢,雕刻成一座座青砖石瓦,亭台楼阁,读书人开始为那些山峰、河流取名字。有天堂湖,就有大地坳;有哲人峰,就有仰天河;有南天门,就有卧龙潭。他们不满足地名的乡土气息,给山里的风水宝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圣人堂。说是公元前489年,孔子带领弟子经过陈国和蔡国,最终到达楚国的雩娄县,曾在此设堂讲学,传授儒家文化。圣人指的是孔子。1944年,方志学家王葆心抱病前往大别山实地考察地形,了解宋明末季楚东义民抗暴保乡用兵之地理形势,路过天堂湖,他发出了人生最后一问:吾乡为何多义民。
王葆心,字季芗,号晦堂,1867年出生于大别山下的大河岸古楼冲的一个耕读之家。自幼勤奋好学的他,在乡塾打下了扎实的学问基础。他望着天堂湖,写下了一首诗歌:枕吴山而汇楚水兮,洗顽犷而孕冲融。随后,他离开家乡,在黄州经心书院深造后,更是以经学第一名录取秀才,然而,王葆心的志向并不仅限于一隅之地,他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来施展自己的抱负。1903年,他在乡试中获得了第三名举人的佳绩,并被拣选为知县。然而,仕途并非他心中的追求,他更渴望在学术上有所建树。于是,他放弃了仕途的升迁,选择了进入京都学部总务司行走兼任图书馆编纂,开始了他的学术生涯。在京都的日子里,王葆心如鱼得水,他广泛涉猎经史子集,治学严谨,主张义理、考据、辞章三者并重。
1922年,王葆心南旋,来到了长江边的武汉,就任湖北国学馆馆长和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及武汉大学教授,1933年,及就任湖北通志馆筹备主任兼总纂。他广搜博览全国志书达1400余卷,把将所载内容同有关历史地理资料查对考证,辨抄袭和证谬误、审体例、寻因革,找出其中融会贯通的脉络和体例变革的原因和切实可行的经验,撰写为《方志学发微》一书。成书前,先撰写《重修湖北通志条本》一卷问世,为当时修湖北志方案。民国二十三年至民国二十五年间,因为日本侵略军进逼华北,平津危急,为抢修湖北通志所需材料他曾3次北上。第3次在北平选抄材料时,“七七事变”发生,北平沦陷,他就携带手抄稿,备历艰辛、间道返汉。是年退居罗田故里。
在历经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后,王葆心带着一身的学识与对故乡的深深眷恋,踏上了回归罗田的路途。罗田,这个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它独有的宁静与质朴迎接了这位远归的游子。山川依旧,草木葱茏,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又仿佛一切都因他的归来而改变了模样。他心中有恨,书写了《发挥初期异同荟笺》等著作,抒发自己对侵略者的仇恨。他把革命的情绪转化为了奋笔疾书的勇气。他坐在昏暗的书房里,翻阅着那些泛黄的古籍,挥毫泼墨,将自己的所学所感记录下来。他的书房里堆满了书籍和手稿,每一页手稿都凝聚着他对学术的热爱与执着。他对方志学的研究更是倾注了大量的心血。
王葆心的笔下详细记载了宋明末季楚东人民不畏强暴、抗拒侵略的壮烈故事。这些英雄,或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或是他心中的理想化身,这些故事中的英雄,有的英勇善战,有的智勇双全,他们不畏强敌,不惧艰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书写反抗的悲歌。王葆心着急想证明这一切,他要去发现那些古老的战场,从历史中拉出一批中华民族的勇士,激励那些追求真理的革命者,激励广大民众坚决抵抗侵略。
王葆心回想起,当初离开京都,前往长江的场景。那一段战火纷飞的路,让他看到满目疮痍的中华,让他心生愤懑。正是这些孤独与艰辛,鲜血与白骨,让王葆心的心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长。他开始思考为民留史的问题。去长江,不仅是一段地理上的旅程,更是一次心灵的洗礼与升华,能感受到天地万物的正气,也可以感受到生命的须臾。王葆心知道,无论未来他走到哪里,心中都会有一片属于大别山与长江的、属于国家与民族的土地,那是他永远的根与魂。
从天堂湖归家之后,王葆心因为过度劳累,半个月后,卧床不起,溘然长逝,时年77岁。他的事业却在大别山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