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柯稀云
(一)
南方的畈,北方的原,滋养了万物生灵,也造就了稻作区和麦作区各自鲜明的“胃”与“味”。来自大地的馈赠,在一代代庄稼人和他们儿女子孙的味蕾中流淌,成为了记忆深处抹不去的痕迹。
幕阜山的余脉北延至鄂东南一带,苍山如黛,碧水如眸,而在抵近樊湖沿岸,则是星罗棋布的田畈。沼山,因“岩下有沼,清冽可鉴”而得名,自古为武昌、鄂城、大冶、咸宁四县之通衢。巍巍沼麓,宛如幕阜山脉遗落于此的一颗明珠,镶嵌在淼淼樊湖与茫茫大畈之间,温情地守望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沼山之外是樊湖,沼山之内是故乡。故乡如风,化身于袅袅炊烟里,又徜徉在滔滔稻浪中,让归来的游子停不下追寻的脚步。故乡如歌,串起了蝉鸣蛙噪,又唤醒了鸡啼牛哞,让重逢的欣喜顾不上羁旅的疲惫。
当然,最是人间烟火气,且以美食慰风尘。世上无论何种乡愁,终究止于莼鲈之思。若论四方食事,不过一碗家膳。对我而言,踩着乡土方觉踏实,吃顿糊面才有滋味。
故乡的糊面不同于北方的糊涂面或烂糊面,与江汉平原的糊汤粉和中原大地的浆面条也是“形似而神不似”。糊面通常是就地取材,所用面条以本地特色油面为佳,实在不行也可拿普通挂面来代替。糊面最大的特点在于一个“短”字。煮面时,需将面条掰成短条状,就着热锅干炒,随后陆续放入配菜,这样煮出来的面就呈糊状,面中有糊、糊中有面、糊面相融,别具风味。糊面的配菜丰俭由人,常见的有红薯粉、豆腐、麻花、过油肉、土芹菜、蒜苗等,不一而足。
糊面不“糊”就失掉了其本义,这种“糊”的秘诀来自本地出产的红心薯,用其碾制的薯粉来勾芡、调汤就再好不过了。垄畈伸向沼山的坡地土壤肥厚,适宜种植红心薯。入秋以后,漫野“薯”光好,农人采收忙。以红薯为原材料制作的食物就太多了,如苕粉肉、炸薯片、苕粉粑,等等。当然,还有我们念兹在兹的糊面。
(二)
只此水土,食之有味。故乡的人们习惯把一日三餐分别叫作“过早”“过中”和“过夜”。一个“过”字,简直就透彻地告诉我们:只有吃了饭才叫过日子。“鸡鸣三遍天下白”,乡亲们就要动身下地干活,特别是在春夏之际,趁着清晨难得的凉爽可以多忙活两三个钟头。直至日出三竿,他们才会稍作拾掇赶回家“过早”,随后还得回畈上接着干活。到了晌午时分,家里的主妇已做好“过中”的饭菜,唤回畈上劳作的人们。
“过午不食”是老规矩了,而“过夜”则要等到日落山头。糊面几乎就是农家人“过夜”的不二之选。尤其是在秋冬时节,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糊面更是驱寒暖胃的灵魂“伴侣”。作为农家典型的粗粮细作,糊面嚼之爽口、咽之畅快的魅力也很好地填补了其不登大席的缺憾。
糊面的做法不算复杂,但需要耐心,也讲究火候,性急必火大,火大就煳锅。看似杂乱无章的一锅“乱炖”,却能烹制出如此精致的美味,正应了那句俗语:“碗中天地宽,面里乾坤大。”一碗糊面,盛满了食材最本真最恰当的味道。当你游历千山万水,尝遍世间百味,蓦然发觉最美还是家乡味。故乡的糊面带给我们的不仅是口腹之欲间的满足,还有似水流年里的从容。
在旧时的故乡,男子娶亲要派“喜粥”,女子出阁则吃“嫁面”。“嫁面”即糊面,在闺女即将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都会邀请一众亲戚好友前来,围坐一起吃着糊面叙旧聊天。每逢此时,我们总会吃到最美味的糊面。
做糊面的高手往往是本家的婶娘。白天,根据就餐人数将各色食材准备完毕,红黄白绿,一应俱全,煞是好看。临近傍晚时分,后厨支起一口大铁锅,眨眼工夫,整个屋子里、院子里都飘溢着喷香与喜庆。帮厨的婶娘们在说笑间就端出了一碗碗烹制好的糊面,招呼大伙赶紧来“过夜”。
当人们端着美味的糊面大快朵颐时,闺房里哭嫁的声响已倏忽而至,有嘤嘤而泣,有号啕大哭,闻者无不恻然。这碗糊面,是闺女嫁为人妇前与娘家亲人共享的最后一餐,更是一顿忆苦思甜饭。对劬劳双亲的感恩追忆和对未来日子的幸福憧憬,皆融入亲人们手里端着的那碗糊面里……
(三)
糊面没有固定的做法。在鄂东南地区,千村可能就有千“面”,几乎任何一位年长的农妇都拥有煮面的好厨艺,煮出来的糊面也各有千秋。柴米油盐酱醋茶,全靠一双巧手来操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既是愿景也是本能。诚然,见得人世匆忙,识得人情冷暖,方才食得人间真味。
三十多年前,我就读于沼山脚下的一所高小。如今,原址上的校舍早已不存,依稀记得此地旧称“官桥”。学校周围的景致是极美的,一座古朴的凉亭,几株高大的梧桐,阡陌纵横的畈野……凡此种种,皆可入画。
那年的某一天,在青砖黑瓦的简陋教室里,三个小脑袋出神地望向窗外人家屋顶升起的炊烟,心里嘀咕着:这家今晚会吃啥呢?“今天到我家‘过夜’吧!我妈说给我们做糊面吃。”浩对我发出邀请。“去吧去吧!糊面可好吃了。”一旁的辉也附和道。
我有点犹豫,因为他们家的情况我是清楚的:自幼失怙的兄弟俩,与母亲相依为命。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久前他们家厨房不知为何就失火了,柴草被引燃后将橱柜、房梁等一应家什烧得几近黑炭。好在发现并扑灭及时,才未祸及主房和邻家。但禁不住这兄弟俩的盛情邀请,加之预告的糊面拨弄心弦,我还是随之来到他们家。
走到小院,就闻到一股糊面独有的香味,我甚至还能猜出面里应该没有过油肉,而是用的带渣的猪油。进去一瞧,婶娘正在四壁乌黑的厨房里忙着盛面。只见这锅糊面,除了油盐,其实也就三样:短面条、剁碎的萝卜菜和苕粉糊。估计还是缘于他们家那罐猪油,糊面看相粗糙但确实是香。我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就噶事。记不清当时吃了几碗,却可以肯定的是,一锅糊面被我们一扫而光……遗憾的是,我后来再未吃到过这么特别的糊面。
(四)
乡人常言道:“糊面热三遍,给肉都不换”,糊面熬煮愈久,滋味愈淳,着实让人食指大动而胃口大开。若初遇糊面,你或许心生疑窦:这难道是一锅隔夜的剩汤面?其实不然,糊面反复煮热过后,最能激发食材潜藏的本味,也调和了不同食材的口感差异。此时的糊面,汲取了草木精华,也经受了岁月沉淀。
某次回乡,偶然得知现在集市上也能买到速食冲泡的袋装糊面。虽然缺少了农家土灶烹制的镬气,但它还是聊以慰藉那些牵挂糊面的天涯异客。毕竟,把乡味装进了袋中,也就把故乡带在了身上。
如此,糊面显然是最治愈的,它温厚且熨帖,清淡却落胃,甚至比你还懂你的身体。“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古人津津乐道的莼羹鲈脍,当然是糊面无法媲美的珍馐佳品,但糊面也是可以共情的:失意之时慰藉腹肠,犹如关山已越;得意之时细嚼慢咽,恍若人间清醒。在故乡,有糊面“过夜”总是愉悦的,即便光景再难,也要分食一锅糊面来犒劳家人、守住体面。
风从故乡来,捎来了熟悉的味道,撩动了无尽的遐思。一碗糊面,盛满了故乡人对土地的虔诚和对生活的知足。糊面不变,人心亦不变。尤其是随着年岁痴长,知交零落,唯有糊面可解念想。梦里追寻终不似,寒庐热灶,釜中糊面,只待风雪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