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毅
从冬月到腊月,大地上的庄稼收割完毕,身后的田野,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甲辰龙年腊月初六,正值小寒节气,孝感大悟田畴阡陌之上,雾霾如缕,缭绕不绝。
冷冽的北风,呼啦啦在吹,一直在吹。进入三九天,北风愈发锋利,带着碎玻璃的寒光,好像能划破肌肤。
寒冬腊月,水塘与农田。水下和水上的泥土,因天寒地冻而慢慢紧缩、贮蓄,像是听见季节召唤,积攒着肥沃的墒情、腐殖质和有机质,期盼来年孕育出丰收的果实。
戴家嘴乡村旁边,那一块块封闭而又自洽的池塘,桃花源般清澈见底,一波一波涌起涟漪,水面倒映着醉晕晕的橘红太阳。
一大清早,戴家嘴村庄,像过大年似的。全村人倾巢出动,精壮的村民们,穿上套鞋,神情专注地清理渔网,动作娴熟而利落,村妇们也围在鱼塘边,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随着一声声默契的吆喝,隆冬数九时,一年一度忙活过年的拉网捕鱼开始了。
朔风呼啸,空气凛冽。从前一天出大太阳温暖的21摄氏度,骤然降至冰冷的8度。这般剧烈的温差,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劳作的兴致。七八个乡村壮汉,如同训练有素的战士,分列鱼塘两侧的塘埂之下,穿着清一色的齐腰深长筒套鞋,毅然踏入冰冷的池塘,那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传遍全身,壮汉们眼神果敢坚定。他们将孔眼细密的长长渔网,垂直放置在池塘水底,随后,在池塘两岸,分两头同步使劲拽拉长长的渔网。拉网围鱼时,他们没有喊激昂的捕鱼号子,可我耳边似乎响起歌唱家吴雁泽唱过的日本民歌《拉网小调》:“依呀嗨……我们都是那身高五尺的男子汉,乘风破浪出海洋出海洋……”
虽说不是出海打鱼,七八个男子汉在方圆十几亩的池塘里,同样小心翼翼地一起用劲儿,他们的脚步沉稳而缓慢,拖着渔网在水里艰难往前挪动,大小鱼儿似乎感觉到被捕的危险,不时跳跃出水面,有些勇猛的大鱼鹞子翻身飞过渔网,朝渔网移动反方向的水域外面逃生,汉子们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稳稳地拉着网,最终拉到了岸边,成功合拢。当第一网被拉出水面,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只见网中鱼儿欢蹦乱跳,粗略估计,收获了几百来斤各种大鱼。村民们七嘴八舌,这跟去年的收获不相上下。
村民们收拾完渔网里的大鱼、中鱼、小鱼,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却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丝毫歇气。他们像是一群执着的猎手,跟那些逃跑的大鱼、中鱼、小鱼较上了劲,又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新一轮拉网。
一上午,从鱼塘的这头到那头,汉子们如此反复来回拉网,拉了四趟。他们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每一次拉网都是对丰收的执着渴望。寒风中,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景,我们这些城里人兴奋不已,村民们更是雀跃得大喊大叫,欣喜地议论着今年的鱼塘收成,欢声笑语在池塘上空久久回荡。无意间,我听到一个村妇随口说道:“鱼过千千网,网网都有鱼。”这句妙趣横生的大悟方言,沾着池塘泥水气息,从一个朴实的农妇嘴里脱口而出,很有点从劳动中总结出来的人生智慧。
整个上午四轮拉网过程中,我在岸边静静地观望着,心底默默猜想,在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水底,一定有大鱼、中鱼、小鱼在密集、恐惧地闯荡、奔突。它们或许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黑暗的水底慌乱地寻找着生机。当鲫鱼、鲢鱼、青鱼、草鱼、鲤鱼、鳊鱼、鳙鱼等被拉出水面时,在网络中活蹦乱跳,恰似进行最后的挣扎。精壮汉子们熟练地将一条一条鱼丢向池塘岸边的野草丛里,那有力的手臂一挥,鱼儿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村妇们则在岸边田埂子上喜滋滋地捡拾起来,她们的动作轻盈而敏捷,将鱼儿装入麻袋、放进翻斗车。这一切,让围观的乡里乡亲,清楚地看见了放养鱼苗自然生长一年后的硕果。稍后,村民们便会挨家挨户敲门送鱼,让每家每户都能分到几条大鱼,分享这一年鱼塘丰收的喜悦。
接下来是红红火火忙年的好日子,全村人在腊月里腌鱼腌肉、打糍粑、做豆丝、杀年猪,亲自动手忙着置办年货,以便在一年中最冷的大寒时节和除夕之后的正月里,享受自己耕作一年、丰衣足食的热闹好年景。
今年的寒冬腊月里,虽有北风凌乱飘荡,却总有暖和的阳光。东晋诗人、辞赋家、散文家陶渊明《蜡日》有云:“风雪送余运,无妨时已和。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我唱尔言得,酒中适何多!未能明多少,章山有奇歌。”喝完腊八粥,戴家嘴村庄屋檐下的老人、小孩、村民、农妇,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咵天,喝大悟绿茶,手指剥着刚刚收获的盐水煮花生的壳,嘴巴念叨着收成、年货、安康、吉祥,心中仍牵挂着离家待归的远行亲人。在陶渊明看来,人生的快乐在于适意和惬意,腊月乡村生活的美好和隐逸田园的情怀,我在五柳先生过世后1600年的戴家嘴村庄,也能感受到《归园田居》诗中乡村特有的意境与愉悦。
乡野有句俗谚:“谁家的烟囱先冒烟,谁家的粮食堆成尖”。腊鱼、腊肉、腊鸭、腊鸡、香肠,一行一行地色泽透亮,挂在腊月、正月团圆祥和的屋檐下,像是天上正在飞翔还巢的鸟雀。坐在每年的这个腊月里、正月里,戴家嘴村庄男人们就着壁炉和灶里的柴火,吃腊肉炒菜薹,喝木子店老米酒,咵天,焚香,思念逝去的至亲先祖……
这种腊时腊月、人欢鱼跳、乡村烟火的喧腾景象,我生平是第一次见到,回到汉口城内,常常浮现在眼前,仿佛看见了那欢畅的浓浓年味迤逦地来到了城市。